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物是人非 ...
-
岳琳的脑海中,李林甫曾经只是个阴暗的轮廓,裴府壁影下,行淫/秽之事的龌龊形象;东阳路途中,控暗杀之举的幕后操手。如今,朗朗乾坤之中,一步一步,勾全了面貌。
汲汲钻营晦涩难明的李中丞,今时今日,已总揽满朝文武大事,逼人权贵赋予的得色傲意,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他昂然阔步,迈至王忠嗣将军面前,笑得不怀好意。
“李相。”王忠嗣行了一个下官之礼。岳琳伴在身侧,旋然轻微拂身。
李林甫笑意袭满双眼,似乎很满意这夫妻二人在他面前俯首矮身。
“王将军,才授了一方兵权,可喜可贺啊。”李林甫笑着恭喜。
“为国敬忠诚惶诚恐,吾不敢言喜。”
“王将军切勿谦虚,如今太子已定,固本强基,王将军到了前方定然再无隐忧,建功立业更进一步,想来不在话下。”
李林甫这句话,明枪夹带暗箭。王忠嗣讳莫如深,挂着一脸无辜表情,讷讷回望李林甫。没有吭声。
李林甫立定半刻,目光在王忠嗣脸上巡了一圈,他移开视线,仿佛突然发现第三人似的,乍然欢喜说,“啊,夫人!夫人美名如雷贯耳,今日方得以见面哪。”
岳琳轻笑着低头,“李相过奖。”
“岳太史真是教女有方,让人好生羡慕。夫人,回京还未入东宫见过令姐吧?”
“忠嗣才回,府里头正忙。”岳琳道。
“令姐为太子喜添麟儿,想来多得太子太子妃宠爱了?”
岳琳眨了两下眼睛,一脸天真,滴水不漏。
李林甫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又提起,
“听闻萧刺史离京当日,夫人亲自去送别了?不知,萧刺史一路可还顺利?”
李林甫亲手亲口,将萧嵩拉下马,此时却故作关心;他却又态度轻蔑,不呼宰相,出口乃称刺史。甚是无礼。
岳琳收回目光,低垂两眼望着脚下的青石地面。却又听到,他幸灾乐祸的声音继续,
“呵,刺史年岁甚高,此去路途遥远,如有平安消息,务必知会本相一声,本相也好安心。”
李林甫接着道,“萧刺史一卸任,陛下少了左膀右臂。好在,李尚书才行卓著,可替陛下分忧。那日尚书亦奉皇命前去送行,夫人可有遇到他?”
岳琳抬头,直视李林甫轻慢戏谑的双眼,不含一丝笑意地笑了两下。暗暗捏紧拳头。
李林甫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忠王如今已得太子之位,你王忠嗣屡建军功,又如何?我搞掉萧嵩,下一个就是李适之。叫太子来保他呀,你王忠嗣有本事,接下来,保住李适之啊。
“对了,夫人,昔日与皇甫将军的义弟李郎君是旧识吧,皇甫将军如今于陇右,如鱼得水,屡创奇功,说起来大家都是老熟人,王将军到任后可与皇甫将军好好配合,护好我大唐疆土边境啊。”
当初李林甫策动皇甫惟明反咬王忠嗣的往事,历历在目;岳琳与王忠嗣之间,唯一那点儿不愿提及又难以自愈的隔阂,来自于李昱。
岳琳咬牙切齿,不得不承认,李丞相,您真是老姜狠决,老眼毒辣,敢做敢讲。
岳琳浑身僵硬,方才大殿之中,被皇帝冷漠对待无情挑起的不甘激愤,全又呈燎原之势,一把烧到了胸口。
她恨恨的眸光掀起,此时脑中想到的是,待得来日,如果说皇帝举起冰冷的赤刀,是李林甫,磨利刀刃,转动刀尖,将之对准王忠嗣的胸口;如果说皇帝架起残忍的羽箭,是李林甫,绷紧孤弦,蓄力尾翼,将之瞄向王忠嗣的方位。
王忠嗣且落且辱,且伤且死,全是拜面前这个阴险的佞人所赐。他,就是罪魁祸首。
岳琳的目光带着刻骨仇恨,逐渐于李林甫面上聚焦。
王忠嗣却适时上前一步,将岳琳完全遮挡在自己魁梧的身型背后。他问了一句,
“李相,寿王如今可好?”
李林甫一息迟疑,态度有所保留,“王爷好不好,岂容我等妄加揣测?”
“哦?李相近日未见过王爷?”王忠嗣又问。
“呵呵,本相公务繁忙,近日未有问王爷安。说起来,还要多谢王将军,给四娘找了个好归宿。”李林甫讽道。
“如此,不敢承李相谢意。陛下定然等急了,您赶紧入殿吧。”
说罢,王忠嗣拽着身后,吐息沉重,愤意尚且明显的岳琳,离开了这座致人迷妄的华丽宫殿群。
回程的马车里,王忠嗣狠训了岳琳一通。岳琳犹不服气。
“哼!李林甫欺人太甚!”
“他如今大小事一力决策,陛下对他言听计从,琳儿,你不可太嚣张。”王忠嗣对她说。
“你也说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了,如此祸国殃民的奸人,你们还不想法子搞掉他?”岳琳忿忿难平。
“太子地位稳固,该急的人不是我们。”王忠嗣端的是不卑不亢,十分沉稳。
“呵呵,”岳琳笑意冰凉,“你们这是守株待兔,打算后发制人呢?”
王将军默然不答。
“阿嗣,李林甫如今大权在握老谋深算,你以为,他还会像东阳一路对付你我那般,派几个杀手,容咱们罗五胡七兄弟先抵挡一阵,”岳琳皱眉,压低音调,讲得郑重,“如今他玩的是圣意,借的是皇帝的刀,一击求必中,手到就得擒来,我求求你上点儿心,不要坐以待毙好吗?”
岳琳说完,满以为能唤起将军些微忧患,不想,却见他眸中厉色喷薄而出。
王忠嗣以前所未有的凶狠语气连连质问岳琳,“你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你成天都在胡乱想些什么?拉拢德三,挑衅李林甫,谁准许你如此行事?”
岳琳料不到,自己一番好心,会得王忠嗣如此激烈的压制。她怔怔望着王忠嗣悍猛的模样,半天讲不出一句。
不待她开口,王忠嗣很快又命令道,“我离京后,你老实呆在府中,多顾念孩子,其他事不必参与。有事往岳府,一切由老师定夺。我绝不准你自作主张,擅自行事,岳琳,你听到了吗?”
岳琳闻言,脑袋空白,心头一片冷冰。他不准许提及那些他所未知的事,更不容忍自己去作为,去拯救他。那要怎么办,他不愿意,不配合,凭一己之力,究竟怎样做,才能逃脱那个既定的结局。到底要她怎么做?
岳琳怨愤地瞪向王忠嗣,一言不发,她瞪红了眼圈,心内暗骂,如此不识好歹,如此冥顽不灵,如此,辜负她……
无声叹了口气。
王忠嗣固然看穿她日以继日,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慌乱。可冥冥之中的注定走向,风云际会的斗争格局,不会因为这个本该肆意张扬的女人,自以为是的谋取,亡羊补牢般奔走,而改变。
王忠嗣不希望,她最后落得的,不过望眼欲穿的等待与一无止境的岁月煎熬。
终究没有办法再故作冷硬对她。王将军拿出很柔很弱的情态,问她说,“琳儿,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能让你快乐了呢?嫁给我,很辛苦,是吗?”
他这样说,岳琳整个人,一下扑到他的胸前,整张脸都埋进他坚实的胸膛中,“你在我身边,我就不辛苦,你永远不离开我,我才快乐。”
王忠嗣宽厚手掌抚过她柔顺的长发,“不管我在哪里,不都是在守着你吗?”
“王忠嗣,你不要讲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我不要听那些虚幻的甜言蜜语,什么都比不上,你实实在在呆在我身边。我为自己这点渺小的愿望努力一下,也不行吗?难道这样也错了吗?”
王忠嗣低头看她,她在自己怀中,分明呈现逃避的姿态。
她很清楚,自己正在撒蛮任性,可埋起脑袋,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待她抬起头来,了望一天一地,远目一城一池,她内心亦十分清醒,自己的确做错了。
这时马车拐过街道一个转角,两人同往一个方向倾斜,王忠嗣把岳琳牢牢抱在怀中,他伸出一只手,撩起车帘,吩咐,“罗五,往安国寺去。”
“去哪里?十王府宅?”岳琳闷着脑袋问。
“恩,如今还哪来十王啊。”王忠嗣轻声感叹一句。
“杨玉环成了杨太真道士,寿王后院是谁在主事?”岳琳又问。
“德四娘。”
“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哪,四娘本事不小。”岳琳边说边在将军怀中点了点头。
她这淘气的一言一行,明明带着孩子般的隐匿,王将军瞧在眼中,带出唇角一抹笑意。
岳琳仰起头,看见他显露的这一个难得笑容,她抻着脖子,在他厚实的唇上,吻了一下。
王忠嗣搂紧她,沉了嗓音,“可是想我了?”
岳琳摇摇头,“这趟回来常常凶我,好不容易见到你笑,奖励一下。”
王忠嗣看住她,“琳儿,我盼你如从前那般洒脱过日子,现如今你这个模样,我出门也不安心。你非要我在外头牵肠挂肚?”
“从前?”岳琳恍然察觉,那几乎同上一辈子的事。
“从前我老是告诉自己,有没有你王忠嗣,我岳琳照样安稳度日;可如今,你若不在,我搞不明白还有些什么意义。”
“从我们相遇开始,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不是属于你我的过活方式吗?”王忠嗣问她。
是,的确是。岳琳与王忠嗣相遇以前,他们各自皆有完整的自我。可,已知的将来,灭顶的抗拒,已拽得岳琳,朝朝暮暮患得患失,失去自我如履薄冰。
“恩。”岳琳模糊哼了一声,算是认同了王忠嗣。他,从来没有变,变的,是自己。
寿王府,是这十王阔宅中占地最广、景致最美的院落。
只可惜,花无百样红,景无千日昌。
终究,不过一段物是人非的难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