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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聊聊 ...

  •   从来没有坐在床上与人说话过。卧室和睡眠时的状态是一个人最私密的部分,我绝对不愿意开放给别人参观。“白眉”都不行。
      可当我努力尝试从床上下来,并在原彻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到沙发旁坐好后,什么私密礼仪都见鬼去吧!我累死了,就想倒头躺下去。
      原彻像观察实验室小白鼠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这药后劲真大!不过你还是很让我意外了。一般人需要12个小时才能醒过来,不是C+的话还得再加一针清醒剂,而你只睡了8个小时。”
      我晃了晃脑袋,相信自己正耷拉着眼皮,软绵绵问他:“你们折腾我到现在,最后的目的不会就为了从我身上获取麻醉剂的活体试验对比参数吧?”
      见鬼!我说话舌头都大了,一句话前后句读了六次。他们用的果然是麻痹神经中枢的药。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啊!
      原彻往我面前的茶几上随意一坐,伸着大长腿。不知道是不是药物作用下的错觉,我看到他在笑,虽然浅淡,居然显得挺开心的样子。
      “你不是在笑吧?”
      我单刀直入。
      原彻大方点头:“是啊,我笑了!”
      “胜利者的嘲讽,昂?”
      “不。我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玩儿,醉鬼似的。”
      “我现在的样子也是你们一手导演的,你不会忘记了吧,会长大人?”
      “很少有人当面叫我‘会长’。”
      “欧,是啊!你是台前的原先生,幕后的原大哥,你的兄弟们称呼你什么?老板?老大?可惜我只是个杀手,站在阶级的楼梯上仰望高高在上的权力,我想我的地位只够称呼您会长。”
      我自己都被言辞间的酸味惊讶到了。从坐上原望的车起,不,应该从我重新踏上这片土地起,回忆就以爱恨交织的方式纠缠我。大多数情况下我的情绪是饱满的,一个触发就能倾倒出来。这里的人不知道我是“影画师”,不知道我是个独眼视力有严重强迫症的小技工,我可以用原生态的样子面对世界。
      但怎样才是原生态?芝加哥的邓寄川就不是真正的邓寄川吗?我掩藏了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上学的时候,”原彻的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怀念,“你不是叫我学长吗?”
      我脑袋几乎要炸裂!
      他居然记得!居然还记得!
      “其实我已经忘记了。只是看到你的资料上写着出身新筑,就又查了查,自然出现了‘育林’的校名。你的学生照上戴着眼镜呐!那种黑框的,又大又重的酒瓶底,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有一年回母校参加同学会,夕阳下一个单薄的孩子独自站在学校板报前画一幅硕大的全景图。那是市中心的自由广场,俯视角度,粉笔画,每一笔都没有犹豫,好像素描一样细致真实。”
      画完后我观赏了它三秒钟,然后用板擦利落擦去,没有一丝留恋。
      就是那个时候,原彻过来问我:“为什么擦了?”
      我太专注了,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吓得把板擦都掉在了地上。
      他瞥了眼板擦,继续看向我,重复问:“为什么擦了?”
      我局促地捏着手,低头嗫嚅般回答:“画着玩儿的。这是学校的板报栏……”
      “学校的板报栏就不能画自由广场了?”
      “不、不是的,这个月的主题是‘青春飞扬’。”
      “自由广场上的确祭典了很多青春热血。”
      “不、不是的!”我快被自己的词不达意逼疯了,“每次画什么都定好了,不能随便画的。”
      “谁定的?”
      “啊?”我抬起头来,看见原彻的双眼在夕阳下生辉,瞳仁是温暖的金橙色。
      “板报这种东西是出给你们看的,你们喜欢什么,想画的,尽管画上去。如果有人说不好,告诉他,自己画去!”
      这是曾经的“育林”第一强者跟我说的话。我当然早就认出面前的是原彻,在这所学校,早了不提,同时代及以后的孩子们没有不认识原彻的。他的头像被贴在海报栏里,周围装点着缎带彩绸,甚至有女生不吝印上自己鲜红的唇印,以表痴迷。
      他是英雄般的存在!
      原彻把“育林”的孩子带回课堂,告诉他们打架是放学后的消遣,不想上课的人不允许来学校。
      我们有了秩序,我们不再是边缘世界的孩子,学习和生活,同样也能在我们面前展现它的温柔与宽容。
      “学长!”我鼓起勇气唤住这个离开学校后依然宛如神话般挺立的男子,却没能说出更多的崇拜和感激,唯有狼狈地道一声,“谢谢!”
      而这一声,原彻还记得。
      我窝在沙发里眼神发怔,为如此措手不及的相认,也为今非昔比的人生错位。
      画画——如今我的笔下除了即将死去的,便是已经死去的了。
      在板报栏前绘青春的邓寄川早已消失,相同的躯壳里只留下一个“影画师”邓寄川,是个杀手。
      “编号LDY-134,天组——”
      又一次振聋发聩,原彻报出的数字在我心里炸响更大的惊雷。
      我情不自禁地颤抖,失明的右眼一阵阵疼得钻心。不应该呀!这只眼睛已经有十年没有疼过了。又是幻觉吗?捆绑过往窒息我一生的幻觉!
      我想起了昨夜原望刺痛我内心的一字一句,醒来后长时间的浑噩让我以为那可能是个梦,可现在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场景动作,包括原望脸上的神情,分秒不失被左眼复刻。
      “你们,查到了多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宛如寒冬时节凝结起的战栗,怕得不敢抬头面对眼前的故人。
      原彻离开茶几,蹲下来,与我在同一高度认真地审视我。
      “如果我说全部,会不会让你更坦白些?”
      我猛盯住他的眼睛,死死地。
      “你觉得姚哲找到你,真的也只是偶然吗?”
      “你们,翙巢和鹫骐究竟在谋划什么?把一个从故乡屁股尿流逃走的垃圾人从时差14个小时的萧条之城挖出来,骗回到这座浴血重生的海上新都,极尽所能嘲笑挖苦吗?邓寄川何德何能入选成为你们日常消遣的玩物,会长大人就不该先给我一个交代让我死得明白些?”
      我发誓齿间的口水都喷到原彻脸上去了。然而他依旧一动不动蹲在我面前,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那样的高度,让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不必自卑,更无需骇怕。
      也或者,我只是恼羞成怒,反而忘记了惧怕吧!
      原彻一身沉静,眸光稳稳地落在我眼里。
      “我想你相信我,小川!”他叫我小川,这一声暖得我想哭,“十年前我们去晚了,整个研究中心被爆炸冲击波夷为平地,好多孩子甚至敛不齐尸首。那是翙巢唯一一次与鹫骐的合作行动,姚哲是恐怖分子,但只对政府而言。他爱新筑,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所以他不能容忍有人在这座城市里那样肆意地践踏人命,他要毁了那些基因研究机构,一个不剩。”
      原彻的讲述缓慢而低沉,仿佛史官朗朗复诵书册,一笔一字都是力透纸背的真实。
      “炸弹是姚哲安放的,那是一次被出卖的行动,时至今日我们都不知道奸细是谁。那个该死的臭虫把营救和摧毁的时间都泄露给了研究中心的高层,他们提前带走了资料和少数成功的案例,留下失败的实验者,用姚哲的炸弹屠杀了他们。”
      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那些被带走的孩子,更没一天想要放过那个奸细和研究中心的幕后管理人。十年里,他们找到过一些人,但让人惊奇的是,那些孩子现在都只是普通人。他们甚至被移植了整个童年的记忆,平安喜乐地活在世界各个角落。
      “我所谓普通,你应该理解吧?”
      原彻的话我当然听得明白。
      曾经,这个世上爆发过一场针对新血人类的恐怖屠杀。邪教宣扬通过换血,平凡人也可以获得C+的基因,甚至得到长生。
      世上从来没有长生不老的药,即便C+的细胞活性更强,也不过是延缓衰老、更快治愈伤病,不存在不老不死的伪科学现象。但人们完全无视那样的悖论。尤其是手中掌握权力的上流社会,得到越多越害怕失去,自古君王尚巫道,便是这个道理。有钱人成立秘密社团集会,拉拢旁门左道的科学家研究C+人类,囚禁虐待他们,用各种手段包括药物,在实验者身上获取数据,以期能揭开长生不老的秘密。
      我们都是天生的C+,却并没因此受惠。不但医保系统将我们隔离在政府福利保障之外,还有立法束缚我们的血统自由。一度,地球维持会强制要求所有C+人群必须实名登记在C+人口库中。结果就是这份名单被黑客窃取,成为了邪教攻击新血人类的花名册。
      难以想象那样的可怖!
      风和日丽的午后走在街头享受生活的惬意,远处幽暗角落里却有一双双眼睛盯住了你的生命。他们尾随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在合适的时候便扑上来,吸干你全身的血液。
      简直就是中古世纪的恶魔吸血鬼。
      当然邪教最后遭到了覆灭,他们太反人类太残忍了,引起了全球公愤。
      于是一切的迫害都转入了地下,更加隐秘,也更加趋近于“科学研究”的范畴。
      悲哀的是,即便生为C+血,底层家庭出身的孩子一样需要面对贫穷和不平等。我们的父母未必是C+,有时连他们也会嫉恨我们身上的血。出卖一个孩子换取研究中心的丰厚补偿金,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们就是这样看待我们身上的价值。于是我们被一纸租赁协议有偿出借,实际却无限期被私人研究中心使用着。为了纪录药物的反应时间和效果,我们每天的生活都严格按照列表定点定时运转。
      不容许丝毫的偏差,绝对,没有偏差!
      所以原彻所谓“普通”,也意味着那些经历过重重药物实验,被抽了无数的血液受尽折磨的孩子,最后都无事样生活在普通人家里,做着最普通的C+。他们没有变得更强大仿佛不死不灭,也没有虚弱得和第三代辐射病人群一样,需要靠医疗维持残生。
      “真是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我却好像说了谎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逃避着原彻的目光。
      “其实,你不是那次被带走的孩子之一,对吧?”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叫人胆战心惊!也是我太蠢了,妄想挑战翙巢总把子的智商。原彻也是C+呀!血统的优势被平均分配到了骨骼肌肉和指挥身体的大脑中枢,他的强悍不止是武力,也包括思考力。
      “哧——呵呵呵——”我神经质地笑起来,“啊,我就在中心里!我是残次品,是被遗弃等待爆炸销毁的垃圾!”
      我说着狰狞的话,内心里却觉得比起那时中心里其他的孩子,我已经算幸福了!
      我还有妈妈呀!
      她不愿意完全交出我的生命权,拼命反对爸爸签署买断亲子关系的协议书,作为妈妈,她要求保留最后的抚养权和知情权。我好像上学一样,白天去机构,晚上回家。多晚多累都有妈妈给我留起一盏灯,陪我吃饭,为我准备温热的洗澡水。
      “所以你才活了下来!”
      原彻说得没错。因为妈妈,我才活了下来。我一直不清楚她从哪里听到了那样可怕的消息,赶在爆炸前跑到了研究中心,偷了一套工作服悄悄潜入进来,却打不开隔离室的门。
      整个走廊上满是忙碌奔走的白色身影,大家无暇关注彼此。我们隔着厚厚的电子门对望,妈妈尽是笑,用唇语给我唱小时候的童谣。我平静下来,不再对未知的变故感到恐慌。隔着门,我和妈妈无声用童谣对话,却清楚听见对方的歌声。就在心里面,轻轻地悠扬!
      “可是门竟然开了,刘宣和医生站在妈妈身后,笑眯眯看着我们母子重逢。”眼泪在我脸颊上变凉,“妈妈一直在感谢他,还保证绝对不会把那里发生的事说出去。”
      “很好啊,很好!”我看见刘宣和手里握住的手枪,“是不能说出去的,死都不能!”
      枪响了,妈妈死了。枪又响了,我瞎了右眼,变成了一个杀手。
      原彻的手抚上我的脸,流连在右边的义眼上。
      “你不是残次品。你是最优秀的‘影画师’!”
      那又如何?我可以屠尽邪恶,却救不了命!
      原彻将我搂住,宽厚的大掌拍在背上,像妈妈哄着幼儿安睡。
      “欢迎回家,小川!欢迎回来新筑!”
      我哼了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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