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宅》小园

10、。

　　太阳般的骄傲，太阳般的热情，不可逼视，无论到哪里，他都是最引人注目的的那个，但谁也不敢直视他。

　　亡国后。她和所有族里所有少女一样，被押往咸阳。押运她们的车子是一个木制的囚笼，木头发了霉，除了她和族里认识的少女外还有十个不认识的少女，她们成群结队坐在一起，低低抽泣，偶尔凄凄惶惶地谈些什么，押送她们的秦人不准她们大声说话，一旦有人控制不住大哭出声，就是鞭子狠狠甩来，那个时候，整个笼里呈现一片绝望的死寂，屏气凝神，除了绝望，大家连眼泪也没了。
　　原来这便是绝望的脸，没有泪水，没有恐惧无措的表情，唯独一片虚无，仿佛望进去的是一片深渊。
　　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她在族里也没有什么好友，这些少女虽然平日里莺声燕语，打打闹闹，背地里算计攀比，嫉恨数落，无所不有。她是族中的庶女，身份卑微，自然遭人排挤，被人拿来开玩笑。她不爱和她们整日里勾心斗角，争些无谓的东西，偏爱独自一人，她们或许会偶尔发发善心，觉得她可怜，有几次好心肠地邀她出来，对于此她也或可或不可。她并不是不擅长拒绝，而更多是因为内心的寂寞。她需要人群，有时候，她只要看看人群，感到自己身处其中，就足够了。
　　“虞，你....还好吗？”或许是看她一直低头不声不响，一个平日里相识却并不亲近的少女开口了。
　　她抬头看向那个少女，是昭阳，昭阳是嫡女，一向大方得体，此刻她们国破家亡，一众少女全都方寸大乱，昭阳向来坚强冷静，尽管这个时候她也不是不恐惧的，但仍同以往在族里众女中一样，起了主心骨的作用，昭阳问她并不是与她要好而关心她，而是此刻罹难，大家理当同心齐力，昭阳担任的又是主心骨的角色，有责任一一关怀。
　　她微微一笑，“我没事。”
　　昭阳略显惊讶，不露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会儿，仿佛疑惑于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庶妹好像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平平无奇。很快昭阳也微笑道，“没事就好。”
　　“昭阳姐姐，我们到了咸阳，会怎样？我们是不是都要给秦王做奴婢了。”在沉默中，一个少女，犹豫地开口道。
　　昭阳面色苍白，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楚国已亡，我们已是亡国之奴，哪里由我们说了算。总之到了咸阳，一切自然有分晓。大家不要多想以后的事，还是把眼前难关捱过再说。”大家听了这等话只能沉默。
　　那少女呜呜哭道：“为什么我们这样可怜，我们哪里错了，上天要这样惩罚我们，惩罚楚国。”
　　另一个少女恨道，“你不要哭！被秦人听到，又连累我们。”
　　那少女闻言更加伤心，“我就是要哭，难不成我现在连哭也不能了。”于是干脆大哭出来。
　　对面另一群少女本来也不在意这边的动静，见这里哭得越发响了，频频转过脸，面露焦躁，七嘴八舌地嘀咕起来。
　　昭阳这时开口道：“景。别哭了。”
　　景听到这略显严厉的声音，泪眼迷蒙地看着昭阳，又是委屈又是怨恨道：“昭阳姐姐，连你也怕秦军了。”
　　昭阳苍白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怕？怕什么？死？该死的早就都死光了，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我们的父兄，楚国的战士，除了我们还活着，我们都是些无用的女流之辈，供给敌国的战利品。你说，我们还怕什么？而你这样哭又是为了什么？你真的知道？”看到景被自己少有的咄咄逼人吓住了，昭阳缓和了语气，淡淡道：“景，现在我们遭此大难，我不希望看到有人受着内心一时的魔念做出这些举动，牵连大家。”
　　景没再哭了，只是偶尔抽噎着打着嗝。
　　“吃饭了！吃饭了！”外面的秦人掀开铺在囚笼上的篾席，阳光刺眼地射下来，大家双眼被晃得晕眩，押送他们的秦军贪婪地将目光徘徊在几个姿□□人的少女身上，目露猥亵，在分发食物时，秦军的小动作更多了，有的甚至趁机探向少女的胸，下流地笑着，少女敢怒不敢言，大家对于这些事都仿佛习惯了，没有第一次反抗时的震怒凛冽。在食物分到昭阳面前时，秦军却显得安分很多，并不是因为昭阳相貌不起眼，相反，在这群姿色皆是不俗的少女中，昭阳依然显得非常出挑，虞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对昭阳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高贵气质下意识地忌惮。
　　在食物分到虞时，不出意外，虞的相貌引起了秦人的兴趣，虞长得并不像昭阳一样高贵端庄，但很妖娆动人，正是男人最喜欢的类型，虞在那个男人掐着她的手时，冷若冰霜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男人被那眼神看得一怔，反倒没了反应，虞趁这时收回手，默默不语地靠进里坐着。昭阳意味深长地望了虞一眼。
　　晚上，他们在路边的客栈留宿，她们仍被锁在牢笼里。一向都这样，以为今晚也会和前一个月一样过去，她在半夜听到马蹄声，她看不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她听到兵器相接的打斗声，黑暗中，另一双清亮目光与她相接，是昭阳，她们看到对方眼里流露出的疑惧。渐渐地，大家被越来越剧烈的打斗声惊醒了，窃窃不安地交谈起来。
　　没过多久，四周恢复了一片寂静，这寂静却比刚才的打斗更让人心神不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靠近囚车，她们这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心惊胆战，被动地等着那脚步声的主人揭开谜底。
　　虞就坐在牢笼门口旁，当那篾席被剑尖挑开时，她仰起头看到的是夜色中男人高大威武的身形，他赫然屹立在那，在火光照耀下显出一身勇猛杀伐，
　　同时，他也第一眼就望到虞的目光，下意识地，他看了进去。
　　“这大概是进献给秦王的女囚。”身后另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夜色中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走进，打量了车笼里觳觫惊惧的少女一圈，问道：“你们是哪国人？”
　　一众少女中，昭阳镇静道：“我们是楚国人。三个月为秦军所抓，押往咸阳。”昭阳声音清澈恬静，相貌高贵美丽，而且话里话外没有丝毫急切或者渴望的对方做些什么的意思，那留胡须的男子看着昭阳，话却是对着年轻的男子道：“没想到是遇到同胞了。”
　　年轻男子斩断锁链，将门拉开。得知对方也是楚人，少女们神色现出几分殷切，有几个甚至喜极而泣。一一相扶下车，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走路，大家都感到脚步虚浮，在漆黑夜色下，众人站在一起，面对着这两个高大的同国男人。中年男子看着昭阳，道：“请问姑娘是楚国哪里人。”
　　昭阳道：“我们八人是淮北黄氏一族，另十三人中有八人为郢地，五人为鄢地豪族。敢问二位大人是哪里人？”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下项梁，这是我侄儿项羽。”
　　昭阳走上前道：“大人莫非是项燕将军的后裔？小女子昭阳。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众少女也随着昭阳行楚礼致谢。项梁道：“不必多礼。我们同为楚人，理应互相帮助，更何况你们都是弱质纤纤的女子，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从现在起，你们若无去处，便跟着我们吧。我会为你们安排去处。”一众少女基本上都是亡国亡家，连日里心惊胆战，六神无主，听了这等强有力的话，都大感欣慰，精神有了依靠。
　　虞站在一众少女中，清晰地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灼灼的目光，她抬起眼，对上那眼睛的主人，在夜晚火光映耀下，男人俊朗威武的面容令人过目难忘，
　　男人见她看来，便站起身，向她走来。少女们本互相依偎着站在一处，见到这个一直沉默不语、身形高大慑人的青年男子突然向她们走来，个个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她们都是妙龄女子，对着这样一个男子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又惊吓又期待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见他似乎是为了走向谁，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站在角落的一位纤瘦少女轻轻抬着头，目光流露水般柔光，与男子的对视，仿佛早已熟知，仿佛仍是陌生；仿佛情深，仿佛淡漠。
　　这是虞。一路上，大家几乎没怎么注意过这个总是坐在角落的安静少女，即使她拥有出众的姣美容颜但她木讷地毫无特色，可什么时候，她竟然能拥有这般闪动人心的耀眼目光，仿佛此刻她将她的心灵彻底裸/露了出来，透过她的眼神不顾一切地表达出来，能够如此勇敢地与一个陌生男子，一个如此英伟不凡的男子对视。
　　大家心里一时不知是酸还是涩，是惊还是妒，只是不由自主地顺着事态观望下去。
　　项羽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将少女柔弱的娇躯全然覆盖于火光下的阴影中，他伸出手，只问了一句：“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们甚至没有互通姓名。
　　虞看着男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孩子一般自信而期待，孩子？是，像个孩子。
　　当她第一眼与他对上时他是个一身杀伐的男人，目光镇静冷酷；当他向她走来的时候，他像个走向心上人的忐忑快乐的少年，对周遭一切目光恍若不知；可现在，当他完全站在她面前，四目交接，他像个孩子，不再忐忑，不再兴奋，只是个一心一意等待着交换承诺的孩童。
　　虞将手轻柔送入男人宽大有力的手心，那声回应如空凉温柔的水汽一般散开，充盈，“我愿意。”
　　这两人之间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就能情意互通，任是谁都不难察觉。
　　少女见此大多惘然若失。投向虞的目光嫉妒，惊羡，茫然。
　　项梁注意到那里的动静，看了眼虞，多半也惊异于自家眼高于顶的侄子看上的人。
　　项梁显然将昭阳视为这群少女中的领袖人物，于是对她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上车，我们扮成押解的秦军，过了这个山头，混进徽州城里，到了城外与我们的人汇合，我会吩咐他们将你们先送回吴中，那里都是我们楚国的父老兄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昭阳道：“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于是项梁项羽换上秦军的衣服，一把火将位于山间的小客栈和尸体烧了，一切处理妥当后，他们举着火把连夜赶着马车上路。
　　第二天，少女们醒来时，已经到了徽州城外，进城时，那几个守城的秦军翻来覆去地看着两人的牌照，接二连三地盘问，又掀开篾席看着车中的楚女，虽然疑心但找不到证据只得挥挥手放行。项梁叔侄俩进了城，就马不停蹄地要出城门，项梁对项羽道：“刚刚秦军明显生疑，只是找不到证据，不过多久，等他们回味过来必会派兵追捕我俩。我们趁这间隙赶紧出城，敌多我少，必要时，这一车女人，可以抛弃。”项羽点头。
　　果然，没过多久，秦军派兵来追捕他们，叔侄俩人快马加鞭。
　　秦军狡猾，分兵围捕他们，眼见是保不住这车少女了，项梁对项羽做了个眼神，项羽没有说话，反身挑开车上的篾席，挥剑斩落锁链，目光锁定在虞身上——两人总是能瞬间感应并找到彼此的目光——大臂一挥抱住虞的腰身，正要抱离车，其中几个少女见状却死命扑上前拉住虞的手脚，哭喊道：“大人，你不能抛弃我们啊。”
　　“放开！”
　　“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求求你，大人，不要抛弃我们啊......”少女凄惨的哭声却打动不了男人的心，他挥剑斩下其中一个少女的手臂，少女见他如此绝情凶狠，吓得松了手，项羽抱虞上马，与他叔叔汇合，两人突破重围绝尘而去。
　　到了城外，项梁埋怨道：“为了这个女人，你差点连累了我。”
　　“叔叔可以自己先离开。”
　　项梁冷笑：“若是我先离开，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可以杀出去吗？若不是有我掩护，你以为你还能英雄救美，你和你的女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项羽不语。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到了一处废弃的破庙，项梁看了一眼虞，对项羽道：“籍儿，我有话和你说。”
　　“叔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你出来。”
　　项羽看着虞，虞对他轻轻颔首。“哼——”项梁看着这一幕从鼻子里冷笑一声。
　　项羽走出，项梁道：“儿女私情和我们的大业孰轻孰重？”
　　“自是我们的大业。”
　　“你既然知道，”项梁道，“那么，就把里面的女人杀了。”
　　项羽不语。
　　项梁道：“你舍不得？你难道不知道，在紧要关头，你重美人不重江山差点送了你我的命，你若是个儿女情长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来承担我们的大业。现在，若你还想灭秦兴楚，就杀了这个女人明志。到时我们大业一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一番话软硬兼施。
　　项羽一笑，“我用不着杀了虞明志。这算什么，你只需拭目以待。”这通话说下来雄壮有力而又轻松自信，慑住了项梁。
　　项梁本想出口讽刺，却又觉得难以再言，最后只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就自顾自走到一边去。
　　项羽回到庙里，看到虞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他，见他过来，极轻极柔地微笑，那张扬起的面庞如孩子一般纯净美丽，目光中深情温柔从未改变，这种对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全心全意对你倾尽温柔，几令英雄落泪。
　　自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少女，在囚笼中扬起头略带些惊恐地望着他，夜色下少女柔弱的双肩和清澈分明的目光。
　　他一向对女人兴趣不大，不喜欢涉猎花丛，在脂粉堆中消遣时光，他向来不耐烦儿女子的扭捏作态，勾心斗角，厌恶女人那种势利嘴脸，奴颜婢膝。
　　他好的是英雄义气，壮士胸襟，大丈夫说一不二，举重若轻。
　　但虞却是不同的，他知道，她并不是如某些贤妻才女般正气凛然，热心政务，可以为男人出谋划策，充当贤内助。对于这种女人，他兴趣也不大。
　　虞目光中倾予他的温柔，柔顺而不善计较的天性，坚定而忠贞不渝的内心，是毕生也难以他寻的。
　　项羽对虞道：“虞，等我取了秦的江山，必让你成为全天下最闪耀动人的女人，日月所照，江河所及，你我千秋万代，永垂不朽。”虞靠在项羽的胸前，轻柔道：“只要虞此生此世能相伴大王左右，就是虞最大的幸福了。”
　　虞像崇拜英雄一般真心真意地崇拜他，像爱着情人一般狂热地恋爱着他，如同怜惜孩子一般倾尽温柔地怜惜他。虞懂她的男人，她一直都懂，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懂得他是怎样一个强而柔软的男人。在他令人忌惮的威武的外表下拥有世间最柔软的内心，他澎湃的激情与力举世难有，面对这样的男人，世间哪个女人不爱不慕。
　　但虞想，这个世上，却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像我爱他懂他一般任他予取予求。
　　他们有幸相遇，这是上天最美好的祝福，他们的与生俱来的寂寞能够得到彼此的最深的慰藉和爱怜，这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
　　虞极少过问他在外的军事，只要每当在激烈的战事或繁冗的军务后回到虞的身边，一切都沉静下来，无论他有什么烦恼郁闷，虞都会尽己所能为他排遣心中的不快，他拥抱着虞柔软清凉的身体，听着虞柔和清澈的歌声，看着虞翩跹优美的舞姿，一切杂念烽烟都止息于此，他们之间只有怜惜，爱意，从未有过争执、僵持。
　　他怎么舍得离开她，更何况伤害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泪如雨下，帐内弥漫着绝望的悲凉。
　　虞流下了泪，在持续的沉默中，虞仰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项羽望着如初见时的纯净笑容，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沉默着，就在他面前，虞从容自刎。
　　再一次，如当年意气勃发的破釜沉舟，项羽率领八百骑兵趁夜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