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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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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第二天下了一场雨,到处都是泥水,孩子们都被自家父母关在家里,不准出门。
江易没有父母,下雨也没人管他,平时他就睡在易江镖局里还没倒塌的大堂里,大堂只在前年打雷时塌了半个屋角,虽然破败了点,遮风挡雨还是够的,屋里的桌椅都被搬走了。昔日镖局的镖头多有照顾他的,常常见到他就叫他进屋吃饭,还给了他不少东西,他现在盖的棉被就是当年的一个姓李的镖头给他的,为此还挨了自家媳妇一顿骂,之后江易就再也不收那个镖头的东西了,他虽年纪小,却很有骨气。当初跟着他父亲走镖的镖头里,有个女的,叫做云姣,他都叫她云姨,性格泼辣,刀子嘴豆腐心,每次走镖回来,她在家歇息片刻,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江易这破大堂里来,一边数落他,一边把他积下来的衣服被褥都洗了,然后给他做上两身新衣服。江易虽然年纪小,也知道好歹,对别人都是淡淡地,却惟独从来不忤逆她。
下雨那天,江易在家里呆坐了一会儿,在后院挖到两只野白薯,烤了准备吃,忽然想起昨天在宁家后院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子,看他呆呆的样子,不知道听懂自己的话没有,万一没听懂,下雨天也在那呆等着就完了。
他看屋外雨小了一点,皱了皱眉,把自己拿野柿子跟镇门口那老乞丐换的蓑衣和斗笠披上,又挽起裤腿,把仅有的一双鞋子脱了下来,一头冲进了雨里。
雨里的江宁镇十分朦胧,他一路踩着水,跑到了宁家大宅的后院,从那个院墙的缺口爬了进去,一天没来,野莓子又长出了不少,墙角一棵迎春花开了一半,他用手挡着雨往阁楼上看,一个白色的小影子正蹲在阁楼上,不知道是等得无聊还是怎么的,低头在玩自己的衣服。
江易有点生气,又有点感动,快跑几步爬到阁楼上,宁霄虽然紧张起来会结巴,耳朵却灵,听见他上楼,惊喜地回过头来:“你来了。”
“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下雨我就不来了!”江易不知道他在这等了多久,又急又气,然而凶了两句,看宁霄呆呆站在那里,被他说得要掉眼泪,于是又凶不起来了,蹲下来放柔了语气跟他讲道理:“你看你这样在这里等,万一我不来,不是白等了吗?”
宁霄低着头,小声委屈地说:“那万一你来了呢?”
说到底,他还是太想看见江易了。
江易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他低着头默默地绞着手指,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皮糖。
“吶,别哭了,给糖给你吃。”
宁霄迟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江易,瓷娃娃般白嫩的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晶莹的眼泪,不敢置信地问:“给我吃的?”
江易点了点头。
宁霄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也不知道长得像谁,一笑就眼睛弯弯的,看着就让人开心。软软的小手指吃力地剥着油纸,因为刚哭过,还打着嗝,江易看他剥得吃力,伸手拿过来,替他把褐色的牛皮糖剥出来,喂给他吃。
娇生惯养的宁霄大概是第一次吃这种平民百姓的糖,他还没换牙,玉米粒般的乳牙被粘得吃力,大概是觉得新鲜,又开心地笑起来,吃力地想从牛皮糖上扭一股下来给江易吃:“阿易,你也吃。”
江易敲了一下他的头。
“不许叫阿易,要叫哥哥。”
宁霄的脸默默地红了,一言不发,用力地想要从牛皮糖上扭一块下来。
“别扭了,这是牛皮糖,扭不断的。”江易泼他冷水。
宁霄睁着大眼睛问他:“什么是牛皮糖啊,就是牛皮做的糖吗?”
一向无所不知的江易也挠了挠头,不过他是不会承认自己不知道这个的:“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宁霄瘪了瘪嘴,但没哭,而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
“阿易也是小孩子啊……”
“你是想挨爆栗子吧。”江易作势吓他,把手指屈起来,看他仰着脸一副不知道爆栗子是什么意思的样子,最终又没敲下去,只是在那白嫩脸颊上捏了捏。
宁霄大概也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连躲都不躲,坐在地上专心地吃糖。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
“阿易,你果然在这里!”楼梯口探出一个脑袋来,是虎子被晒得黑黑的脸,头发上还滴着水:“小胖他们都在等你讲故事呢,昨天讲到独闯陷空岛了,快说后来怎么样了!”
江易从小就比同龄人聪明,又跟着那些易江镖局的老镖头,听了不少侠义故事,小镇上的孩子整天围着他,想听他讲故事。他又有带头能力,带着孩子们上山捉野兔,下水摸鱼,还约束着他们不打架,不没头没脑地去太危险的地方,镇上的父母知道孩子是跟着江易去玩,都比放他们在外面疯玩要放心。只是暗地里说他可怜,看着挺好的一个孩子,可惜命苦,刚出生就没了爹娘。
“我明天再说,今天下雨,你们被泥水弄脏了衣服回去要挨打的。”江易倒是一点不受影响。
“我们又不乱跑,就坐着听故事,怎么会弄脏衣服。”虎子挠挠头,憨厚地笑:“再说了,今天不听故事,我这心里像猫抓一样,晚上睡都睡不着。”
江易无奈地站了起来,刚想让宁霄先回去,发现后者正抓着自己的衣摆,睁着一双清澈眼睛看着自己:“阿易,我也要听故事。”
江易还没说话,宁霄就连忙摆着手保证:“我弄脏衣服了我娘也不骂我的。”
江易无奈地拖着这只尾巴走到了楼下,看着外面的雨帘,把蓑衣解开了,给宁霄披上,蓑衣是按大人的尺寸做的,江易穿着还勉强,宁霄披着,整个人都成了一只炸毛的小刺猬,只露出半张脸来。
江易背对着他蹲了下来。
“上来吧,不许把糖糊在我身上啊。”
宁霄虽然那天没把糖糊在江易身上,但是从此就赖上了江易,每天想尽办法跑来跟江易玩。他从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没有玩伴,江易这么温柔,对他又好,他死心塌地地赖着江易,赶都赶不走,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都是“阿易阿易……”江易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便他了。
江易的身世这镇上人人都知道,宁霄大概也是听奶娘之类说了,知道江易衣食无着,还特地从家里偷了红烧肉出来给江易吃。
但江易也奇怪,他虽然是个衣食无着的十岁小孩,连每天的食物都成问题,却比许多小富家庭里出来的孩子还要有骨气。他小时候镇上的闲汉拿糖逗他,要他叫爹,他当时才四岁,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转头走了,从此再没搭理过那个闲汉。过了半个月云姣回来了,听说这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闲汉抓起来打了一顿。
他无父无母,却也长成了自尊自立的样子,不偷不抢,坦坦荡荡,有时候饿得狠了,宁愿自己去掘野白薯也不问人要饭,那些曾经的老镖头们背着妻子给他东西,因为他们妻子知道了会和他们吵闹,家里鸡犬不宁,所以江易一个也不要。镇上的小孩子都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指挥,除了想听故事外,更多的,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很像他故事中的那些大侠,有原则,有风骨。小孩子不会看人贫富,只知道江易有义气,他们都敬佩他。
但是以宁霄的小脑袋,理解这些事是很难的事。他只知道奶娘说江易可怜,没东西吃,他听了很难受,决定以后再也不吃江易给的糖了,而且想了一晚上,才想到从厨房偷肉的方法。
他没想到江易把脸沉了下来。
“这是你从家里偷的?”
宁霄还没见过江易真的黑脸,吓得结巴了起来:“是,是的。”
“拿回去,我不要。”江易别开了脸。
宁霄光被他吓吓,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倒是旁边的小胖,吞着口水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不要啊,红烧肉这么好吃……”
二丫抬手就给了小胖一个爆栗子。
“你有没有出息啊,没听过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吗?要是阿易和你一样没有骨气,就完蛋了!给我站过去点,就你占的地方多,宁霄都要淋到雨了。”
小胖委委屈屈地看了二丫一眼,不敢还嘴,吞了一口口水,躲到一边去了。
宁霄委屈瘪了瘪嘴,眼睛里眼泪打着转,努力忍了忍,还是掉了下来。
他崩溃地大哭起来。
“为什么阿易不吃我带的红烧肉!我又没有跟阿易说‘嗟,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