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惊鸿》谦少

5、江南

　　这是一个江南小镇。

　　青石板小路，水陌纵横，一篙船就撑到了家门口，穿着青布衣裙的妇人在柳荫下淘米做饭，剖鱼洗菜，穿着洗得发白衣服的孩童在巷弄中追逐，爬上院墙采桑葚，吃得嘴唇乌紫。

　　一个玉团子一样的小男娃，穿着绸布的小衣服，梳着两个小抓鬏，抱着一个竹篮子，步履蹒跚地在小巷子里慢慢跑着。

　　这小娃娃大概只有四五岁，长得玉雪可爱，一头软软的好头发，衬着红头绳，越发墨黑好看。都说江南水土养人，这小娃娃的五官就和观音座下童子一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清澈无辜，虽然两条小短腿不甚灵活，还是咬紧了牙，呼哧呼哧地往巷子尽头跑。

　　在这条小巷子尽头，有一个破败的院落，原本是一家颇威风的镖局，叫做易江镖局，原本在这苏南都叫得上名号的，只是后来镖局的总镖头和夫人在押镖途中出了意外，连带着镖局十多名好手都失踪，至今杳无音讯。后来总镖头手下的副镖头自立门户，并接手了那些失踪镖师的家属，又在镇南的官道旁开了一家新的镖局，这旧镖局没了人住，就渐渐破败了，前年江南大水，江河改道，冲垮了镖局的大门，连同门口的石狮子一起泡在了水中。如今只有翻过这院墙才能进去，这镖局后院原本是个练功场，散落着不少石锁，兵器架，如今长满了野草荆棘，只有这镇上的孩子把这当一个秘密花园，镇上的妇人都知道，若是自家的孩子到了吃饭时间还不回家，尽管到易江镖局去找就是。

　　彼时正是下午，辰正三刻，晚春天气和暖，春风带着桃花香，吹得人昏昏欲睡，又下了一场小雨，正是午睡的好时候，别说大人，连巷子底卖豆腐的人家门口那条黄狗都在打盹。

　　小娃娃抱着竹篮子，轻手轻脚地从豆腐铺前面绕了过去。

　　破败的镖局院墙就在眼前了，院墙里长出一棵桃花树来，老干虬枝，满树鲜妍明媚的花，下过一场雨，深粉色的桃花瓣落了一地，院墙上青苔湿滑，他把竹篮子放在一旁，撩起小绸衣，抬起小短腿，努力地往院墙上爬。

　　而院墙内，现在已经聚集起了一堆小孩子。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小孩，江南织造向来兴盛，富人穿绫罗，百姓穿蓝布，苏南盛产蓼蓝草，扬州蓝布更是天下闻名。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子都顽皮，整天爬上爬下，衣服都是补丁累补丁，不知道被家里阿娘打了多少次。不过若是他们父母看到这场景，大概会暗自讶异——皮猴子竟然也有安生下来的时候。

　　刚下过一场雨，院里草木都带着雨水，小孩子们聚在一个倒塌了一半的青砖墙下面，被围在最当中的是一个穿着破布衣衫的小男孩子，年龄不过七八岁，身材干瘦，但是眉宇之间却极为俊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亮得跟星星一样。一看就是这帮孩子里领头的，其余的小男孩子也和他年纪差不多，最大的不过十岁，都团团围着他，一脸期待。

　　“阿易，我都快睡着了，你怎么还不开始讲啊……”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揉着眼睛，嘟囔了一句。

　　“再等等。”被叫做阿易的少年，吊儿郎当地靠在青砖墙上，手上抓着一捧不知道是谁“孝敬”的盐水花生，盘着腿坐在那里。

　　“小胖你是猪吗，刚刚睡了，现在又要睡。”说话的是这堆孩子里唯一的女孩，也是小胖的表妹，扎着两个丫髻，长相清秀，只是像极了她那个开豆腐铺的娘亲，性格泼辣得很，教训小胖时叉着腰的样子更是得其母真传。她母亲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要不是为人泼辣，也骂不退那些登徒子。小胖家是开酒楼的，家道殷实，又是表亲，大人常开玩笑说要亲上加亲，小孩子也听得懂，这小胖心里对这个表妹怕极了，又喜欢她，被她骂了，一句话都不敢回。

　　旁边的男孩子顿时起哄了。

　　“婆娘管汉子，二丫是小胖的婆娘……”几个男孩子拍着手笑，二丫听了，眼睛一瞪，叉腰站起：“放你娘的狗屁！”

　　\"二丫害羞了，哈哈哈。\"男孩子们笑得越发厉害，二丫抓起碎石头朝他们扔过去，早被这群比猴还灵活的皮小子躲开了，还说个不停，二丫气得脸通红：“你们昨天下河洗澡的事，看我不告诉你们娘亲。”

　　“你们惹她干什么。”被叫做阿易的小男孩俨然是这群孩子的老大：“二丫，你一个女孩子，别整天和我们混在一起。”

　　“我偏要！”二丫性格倔强得很：“快讲故事给我听！”

　　“二丫要守着小胖……”男孩子又起哄。

　　吵吵嚷嚷之中，没人注意到颓败的院墙上探出一个小脑袋，努力地带着一个竹篮子，小心翼翼地从院墙上爬下来。

　　倒是二丫眼尖，一眼看到了他：“宁霄来了。”

　　阿易比她先看见，只当做不知道，也没说话，听她说了，才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来了就来了。”

　　等玉团子一样的宁霄跑了过来，大家都围住了他。

　　“你怎么才来啊？”孩子们纷纷抱怨：“你不来，阿易都不肯讲故事……”

　　阿易当做没听见，“专心”地玩一枝狗尾巴草，看都不看宁霄一眼。

　　宁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等阿伯做……做菜……”

　　宁霄家是深宅大院，管得严，又没同龄的小孩子和他玩，学说话学得晚，他性格又软糯害羞，所以说话常结结巴巴的，一时说不清楚，索性把手上的竹篮子往阿易面前一推：“阿易，给你。”

　　阿易装作丝毫不在意地掀开了竹篮子：“什么东西。”

　　肉香弥漫，顿时响起无数吞口水的声音。

　　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盯住了阿易手上的竹篮子，篮子里，精致的青瓷海碗里，码着一碗大块的红烧肉，烧得酥而不烂，肉皮带着红色光泽，看起来无比诱人。

　　“给……给阿易吃。”宁霄结结巴巴地对着阿易笑：“阿易……阿易不吃饭，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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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易的父母，便是这易江镖局的总镖头夫妻，为人很好，有侠气，镇上不少人都受过他们的恩惠。当年他们失踪时，阿易还在襁褓之中，未满百日，连名字都没起，只是小名叫阿易，他父母失踪之后，他成了孤儿，辗转被镖局里几个镖头收养过。但是这本是一个小镇，都是寻常百姓，镖头也是卖力气吃饭的，没什么豪富之家，大家都清贫得很，养一个多余的孩子更是雪上加霜。所以阿易小的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饥一顿饱一顿，倒也长成了个挺拔少年。他没有名字，他父亲姓江，镖局又叫易江镖局，所以镖局的人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江易。他如今不到十岁，倒是像极了他父亲当年，性格里有侠气，镇上的小孩都围着他，把他当做老大，对他言听计从。他常带着他们去山上捉兔子，采野板栗。

　　宁霄家却不同，他家父亲不在了，他母亲宁夫人是个美貌妇人，却很能干，独自操持偌大一份家业，江南织造业发达，宁家就是开织造场的，十里八乡，到处都是他家的伙计和女工，宁夫人为人严肃正派，平素从不轻易出家门，都是让手下的管家在织造场收了账目再交上了给她看。她治家严谨，门前是非也少，就算镇上最长舌的妇人也没有闲话可讲。

　　宁霄自幼跟着宁夫人长大，性格软糯害羞，前些天，下过一场春雨，宁家院子大，荒废的后院里少有人去，长了一地的野莓子，熟得红通通的。阿易手下一个小男孩子是宁霄家的邻居，爬树的时候看见了，跑来通报易江，阿易考虑了一下，让两个人在树上望风，他带着一个人，翻墙过去，采了莓子就拿衣服兜着，然后翻墙出去，大家一起吃。采得正开心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孩，趴在阁楼栏杆上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个小孩就是宁霄。

　　跟着阿易翻墙进去的是虎子，性格最凶，又多事，看宁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就举着拳头威胁他不准告诉他娘亲，宁霄吓得双手捂住嘴巴，跑了进去，阁楼高，又是木楼梯，江易怕他摔了，骂了虎子一句，走过去看，看见宁霄正反趴在楼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他长得不高，腿也短，好不容易才能够着下一格楼梯。慢悠悠爬下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破衣服的少年站在旁边，抱着手看着他。

　　虎子也跑进来找易江，他提着装莓子的衣服，里面都是红通通的野莓子，饱满诱人，宁霄好奇地看着他的衣服。

　　“这……这是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哈哈！是个结巴！”虎子平时喜欢欺负人，倒是江易，问了他一句：“你连野莓子都不认识吗？”

　　宁霄虽然胆子小，也知道两个人谁比较好，吞了吞口水：“这个是吃的吗？”

　　江易抓了一把，直接递到他面前。

　　宁霄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接了，拿了一颗放在嘴里，顿时弯了眼睛，对着江易笑起来：“好甜。”

　　“甜就对了。”江易看了他身上没有什么口袋，只好又抓了一把放在他手掌里，看着他清澈眼睛：“我们只是来摘野莓子的，你不要跟你娘亲说。”

　　宁霄性格单纯，江易不嘲笑他结巴，又给野莓子给他吃，在他心目中江易就成了大好人，自然不会去告状。

　　“走吧，再多采点。”江易叫上正心疼野莓子的虎子：“小胖他们还在外面等呢。”

　　江易和虎子在院子里摘野莓子的时候，宁霄就爬到一个倒在地上的小石狮子上看他们采，开心地吃着野莓子，吃得津津有味。宁夫人向来疼他，给他穿的小袍子是苏绣连云锦的，精致又繁复，他把莓子放在绣着银线的袍子下摆上，野莓子的汁水染得绸缎通红。

　　“我们要走了。”临走前，江易还跟他打了招呼：“你快点回家吧，这里草太多，有蚊子。”

　　“你们明天还会来吗？”宁霄清澈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不下雨的话，就还来。”那帮小孩每天去哪玩都听江易的调度，何况野莓子确实好吃，明天也可以再来采。

　　“那，那我也还来。”

作者有话说

　　江南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