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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各为其主,咫尺天涯 ...

  •   迫幕时分,盖聂趁夜色而来。一路上行人不多,到了夏府也没什么人影,他以为有夏萧歌的吩咐,便没怎么担心,等到了后院那间屋子前,突然看见女子正从门内走出来,一脸急迫,才发觉在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已经悄悄发生。
      “聂大哥,你可算来了!”夏萧歌一见是他,先是一愣,稍后面色转喜。她快跑两步到了盖聂身前,忧心忡忡道:“聂大哥,不好了,你师弟他——”
      他怎样?
      盖聂一时情急,几乎脱口而出。只是夏萧歌的容颜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变成了守在他塌边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端木蓉的那张脸,即便没有忧郁没有眼泪,也依旧足以触动人心。他心里百转千回,想过鬼谷艳阳,想过咸阳相伴,最后仍不免将心念停在流泪的母亲、失所的群氓上。是啊,逝者如斯,他再不是那个鬼谷少年的师哥,而是剑圣盖聂、墨家的朋友。
      “他怎样了?”盖聂的调子一如往昔,让人听不出悲喜,夏萧歌神色一滞,指尖因过分用力捏紧月白色深衣而微微泛白。“他——”夏萧歌犹豫着,脸上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愧疚。盖聂见惯了医者脸上的这种表情,尽管有些事情仰赖天意,他们还是要把罪责背负在自己的身上。这便是医家与纵横家的区别。然而纵横家凭口舌之利祸乱天下,搅动诸侯纷争,进而谋取利禄,荣膺高位,惹出的祸端却总要医家解决,那些兵戎相见,那些哀鸿遍野,那些父子相食的惨状是本就该与他们常年相伴的。
      “他——”夏萧歌注视着盖聂的眼,几经犹豫,终于转过身,推开了身后半掩的屋门。
      屋里空无一人。
      “聂大哥,对不起——”二人进屋,她扣上门锁,随后将章邯来此之事一五一十向盖聂言明,不敢落下一丝一毫,待将一切详尽到来,终于苦涩一笑,抹了双眼,好歹没让泪水流下来,“我——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她那样一笑,盖聂顿觉心中泛酸,连忙出口劝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夏萧歌欲言又止。
      盖聂略微转身,让人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声音。夏萧歌听他道:“卫庄是流沙的主人,身边有的是杀手密探,双腿受伤根本困不住他。仲湑,你不必自责。”
      仲湑乃是她的表字。二字一出,夏萧歌蓦地红了双眼。
      盖聂生在边陲,生母健在时,曾与他到咸阳居住。二人靠沽酒为生,生意惨淡时,母亲也替人浣纱求得温饱。那年,盖聂刚满六岁,还担不起男人的责任。凛冬将至,寒风呼啸,将屋檐上的茅草吹走了不少,母亲不忍他受冻,只得亲自上房修补,然而一脚踏空,将自己摔成重伤。
      “娘——”六岁小童未经历练,已然被母亲口中鲜血吓得晕眩,只能趴在一边放声痛哭,在寒风中呼唤母亲的名字,待清醒过来,方才想起去扣旁人的房门。但他家住在咸阳郊外,人烟稀少,只有沽酒时才能到市集走上一趟。好在他身体结实,经得起长途奔跑,两个时辰后终于进了城门,在一片鼎沸人生中寻找着城里的医馆。滑稽的是,他所见的第一位大夫,并非于医馆中坐诊的白胡子老头们,而是正值旬休的侍医夏无且。可惜,以夏无且的医术,仍旧未能将女人的病治好,两个月后,她腿伤痊愈,心肺却留下了难解的珂疾,时常心痛咳嗽,夜晚尤其难捱。夏无且见他母子二人可怜,便和家中夫人姬承华商量给了他们些许接济。后来,姬承华见他颇为聪慧,为人又老实,便决议教他读书识字,一来二去,他反倒成了女人的得意门生。再后来,盖聂年方十五,母亲又已故去,夫妇二人便商量着为他找一门活计。是姬承华说起诸子百家各门之学,更是将鬼谷子赵一说得如神话一般勾起了少年的兴趣。
      而三年以后,盖聂不负众望,自鬼谷学成归来,担任了嬴政护卫。当时六国杀手行刺密集,嬴政连睡觉都不得安慰,他就更是殚精竭虑。有几次杀手的剑已经到了嬴政的喉咙,硬是让他拦下,不仅如此,还将对方生擒,押入大秦最声名狼藉的云阳国狱,也就是后来连韩非性命一并收走的地方。不过,代价是那段时间他的身上尽是对手留下的伤痕。嬴政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命令自己深为信任的侍医夏无且为他治伤,他更是名正言顺做了夏府的常客,当值之外,最常去的地方除了自己的府苑,便是夏家——那儿有一位见惯了生死的医者,能够和他谈谈天下大事之外的东西;一位温和恬静的夫人,可以给他做些可口汤羹,愉悦口腹;还有一个擅长乐舞的长女,总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练习,轻易不肯见人,以及一个醉心于医药的次女,每次见他来都羞答答地躲在父亲的身后。当时荆轲还未行刺,夏无且也还未救驾,夏家自然也还没有后来的繁盛,孤零零的府苑坐落在咸阳城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距离他的家足足有半个时辰的路程。盖聂却时常前去,因为那儿有为数不多能对他真心相待的人,也是唯一能让他忘记师弟、暂时不去回想杀戮的机会。
      许多年过去了,那份在咸阳的交情已经带上岁月的划痕,但盖聂心里仍旧存在。这一点,夏萧歌倍感知足,只是,如此一来,她就更是难过,因为她终归要辜负这份信任,就像当初燕丹辜负卫庄一样。
      盖聂看着眼前之人的神情变了又变,不知她是否又想起什么,却没心思再理会其他——墨家的计划,或者说他的计划还缺少关键的一环,这就是卫庄。他需要卫庄,那个鬼谷的传人,流沙的主人,他,曾经的师弟。
      夏萧歌叹息一声,微微摇头,目光中满是不可言表的失落和局促,她拿起手中的钥匙,静静地朝着门口移动。
      “等等!”盖聂突然出言,让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聂大哥?”她停下脚步,眼中探寻之意愈发明显,只见盖聂私下观望,如先前章邯一般,没放过每个角落,只是他的力道似乎比章邯更大。
      夏萧歌见他忙碌,知道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又看屋中昏暗,赶紧点了只蜡烛,举到他的手边。盖聂接过来,按照左右的顺序,依次照过屋里的每一寸角落。终于,他的视线在铺榻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疙瘩,如果不是仔细去看,很难发现,只会把它当做是光影明暗的产物,幸而盖聂眼尖又擅长察查,才没有将蛛丝马迹放过。
      “仲湑,此处过去是何人居住?”盖聂问起旧事,且一脸凝重,夏萧歌面露疑惑,却也如实回答。她道:“原先似乎是一位墨者的住所,似乎是叫什么唐姑果的,我记不大清了,只知道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后来他子息单薄,成年的几个孩子也离开了咸阳,没了音讯,这所御赐的房子便收回了府衙中,待我成了太医丞,陛下又将此物赐予了我。聂大哥,怎么了,这房子有何不对吗?”
      “若我猜的不错——”盖聂上前一步,用了五成内力一掌击向铺榻上的石疙瘩,只听“咔嚓”一声,石门訇然中开,露出一条足够一人通过的孔道。
      “这——”夏萧歌惊道,“竟有密道!聂大哥,若非有你在,我怕是一辈子也不知道这里会有一条密道。”她抚着胸口,有些后怕道,“幸亏章邯不通晓机关术,若非如此,我这罪名怕是要拖累全家了。”
      “抱歉。”盖聂见她面色惨白,也不免忧心忡忡。的确,是他考虑不周,竟没想过她一个深受宠爱的太医丞和自己这样的叛逆分子搅在一起会有多大的危险,夏家已经有了一个无法归家的女儿,不能再出第二个了。
      “没事,聂大哥不必心怀愧疚,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何况,你师弟也曾是李丞相找来的人。”夏萧歌闭上眼,停了片刻,显然是累了。盖聂知道她是找了个托词,为的是让自己宽心,早在白凤凰与盗跖一同出现在千机楼上时,流沙对帝国来说就已经不再是可以利用的筹码,而是有碍于帝国长治久安的叛逆了。而就算没有千机楼那件事,以流沙的出身来看,帝国也不会放任他们太久,毕竟任何一个国君都无法容忍一个杀手组织在自己的国家里肆意横行。
      他无言,只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的眼帘将深邃的目光遮掩成了一片暗淡的阴影。
      夏萧歌抬起头,看他那般神情,眼中掠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想要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而如今的噩梦,他们任何人都注定无法挣脱。“聂大哥,”终于,她出言,在安静的夜里不急不缓,“我们下去吧。”
      “我一个人下去。”盖聂不肯再让他冒险,而夏萧歌并不愿意一人等在上面,她拉了拉早已锁好的木门,确认无恙之后,燃起另一支蜡烛走到盖聂身边道,“既然人是在我这里丢的,我也有责任把他找回来,完璧归赵。”
      她深色坚定,像极了认真时的端木蓉,盖聂也不忍拒绝,只好嘱咐几句,随后引着女子下了暗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各为其主,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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