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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

  •   暗道之中,宽敞广阔,足够二人并行。盖聂却不敢再令夏萧歌冒险,执意走在前面,但眼角的余光无一刻从女子的身上移开。相比昔日赤练那样艳极而盛的美丽,夏萧歌显得柔和得多,十岁时便已出落得十分端正可人,夏无且也曾想将他当做女婿,让自己常躲在身后偷瞧的次女有个知根知底、宽厚老实的如意郎君,但姬承华拒绝了,她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竟好像是看着一个枯朽的老人,眼中满是落寞和遗憾。“聂儿,鬼谷弟子一生坎坷,要么是拜将封侯,要么便是尸骨无存,你如今既然想要拜入赵一门下,我便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你。”十五岁的盖聂点着头,他何尝不明白一位母亲的苦心?姬承华善赌,但是她不敢为自己的女儿赌。一日之后,盖聂便要前往云梦大泽,临行之前,夏萧歌悄悄将他拉出房门。满天星子之下,稚嫩的脸庞上挂着数不清的疑问。
      “聂大哥,你要走了吗?”
      “聂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聂大哥,等你学成归来,能不能教我诡道兵书?”
      ……
      种种问题不一而足,而她羞红了脸,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聂大哥,坐在很高很高位置上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当时的他还没有明白面前的女孩在指什么,他只当对方要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后做自己的夫人,甚至心中还一阵得意,突发奇想为懵懂的夏萧歌取了及笄之时才该有的表字,并未解释它真正代表的含义。后来,他真的拜入了鬼谷门下,也不知道是那一句话真的给了赵一一个理由,还是老人听他谈及天下大事时的震惊,那双洞察人心的双眸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一位故人。再后来,他见到了卫庄——曾经他认为的平生挚爱。在他的脸上,盖聂看到了乱世留下的伤痕,并发誓要完成一个再无纷争的宏图伟愿,哪怕被师弟嘲讽讥笑,他也并不在乎。那时,他又想起了夏萧歌,想起她的问题,她的憧憬,盖聂知道,这个幼年时期的朋友已经心有所属。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便是他打算追随的帝王。
      行了大约三百步,前方渐渐出现火光,盖聂下意识地伸手一拦。空气中出现了淡淡的香气,非兰非麝,倒像是药的味道。盖聂不精于此道,回身一望,见夏萧歌一脸犹疑,便出言问道:“怎么了?”
      “这味道,似乎是助眠的。”她猛然捂住鼻子道,“聂大哥,小心,不要着了道。”说着,便要从袖中取出丝巾来递给对方,不想刚将此物拿出,抬眼一看,盖聂已用另一块布巾蒙住口鼻。夏萧歌所不知道的是,这是当年桑海一役后的结果,为避免弟子再收伤害,端木蓉为每个人都备了方巾和百草丹,盖聂的这块,便是她亲手做的。
      两人准备妥当,盖聂仍高擎火把走在前面,夏萧歌紧随其后,越走就越忧心,除了隐藏在自己身边的黑手之外,这股熟悉的味道也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料,那么盖聂的这个忙,她倒是可以好好帮上一把了。

      天色晦暗,公子府外的傀儡已经退去,只剩下身披甲胄的士兵兢兢业业地站在门口。府内侍女、小厮皆已入睡,各处的屋门也被锁得牢靠,只有天明的寝室还透出些微的光线。孔武有力的双手随意掀开绣着蟠螭的织锦被,套着足衣的双脚肆意地踏在地上,随后便是一声轻嗤,将将盖过屋中时急时缓的呻吟声。
      “国师这些年真是过得太舒服了,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了吗?”天明信步走到屋子正中,看着眼前人正缩成一团,蚕丝和雾縠制成的蓝色深衣皱得不成样子,南金打造的腰带裂成两段,上缀的珠玉也散落一地,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一般,呼吸中都带着氤氲的雾气。
      “公子——”星魂红着眼,嘴唇翕动,是两人都明白的词句,可是,晚了。
      天明居高临下看着他,轻声问:“当初,你受了那么重的刑,都敢一个人硬撑,现在为什么不继续了?”他走到几案旁,端端正正地坐下去,抬手拿起上面已经空了的瓷瓶。
      西施毒,鸾翎香,九虫,还有十几种他叫不出名字却可以令人肝肠寸断的药,他偏偏就从里面找了一种名叫九秋霜的春药。卸了星魂的四肢,掰开他的嘴将一整瓶的药都灌进去,天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愉快,甚至没有惩罚对方的得意,他只是慢慢地看着对方在宽敞的地面上挣扎——即便想借着与地毯的摩擦缓解药性,最后还是由于四肢使不上力气而只能在原地作罢,任凭药效将自己烧得理智全无。
      这不是天明想要的结果。最开始的时候,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星魂受尽了阴阳家的酷刑,但他仍不肯屈服,即便失去五感,也能对自己笑得云淡风轻,也能竭力伸出双手触碰自己紧贴在铁栅栏外的面颊。不用刻意去说什么,也不用刻意去期待什么,现在,一切都变了。
      “公子——”仍是那个最常用的称呼,那件事以后,他再不称自己为“天明”,是不能,是不敢,还是不想?他并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能从这个称呼中获得自己想要的,可现在看来,并没有。
      天明端详着眼前的这只的瓶子,看不出材质的暗色瓶身透着刺骨的寒凉,仿佛这些年中不可言喻的午夜梦醒,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阁中,身边没有半个人影。
      “公子——”星魂的声音已经变了调,隐隐带着哭腔,九秋霜的药力比他想象得更强。天明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急不恼,站起身,拿起一旁的蜡烛,缓步走向墙角的十四连盏铜灯,一盏一盏慢慢点燃灯芯,漂浮在上面的兰膏飘起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不燥不腻。
      “刚回来的时候,我还不如这架铜灯高,大概在这个位置,”他在第四盏灯前比了比,“就是这儿,我就才这么高。那时,我是个因生父行刺,生母自尽而被赶出宫门的孩子,月神念在和我母亲的同门之谊上给我下了阴阳咒印,让我忘了这一切,从而能做个乡野村夫在市井闾巷生存下去。我偷过炊饼,也曾与野狗争食,甚至被人围在木篱旁抽打,要不是后来一对老夫妻膝下无子,又见我可怜收留了我,恐怕现在,我就和那些流浪儿一样,暴尸荒野,被乌鸦啃食,被风雨吹打。”他停下手上动作,静静地打量着屋中的家具物什,最后,视线落在一面背有云珠的铜镜上,镜中人已然与当年不同,一张面孔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眼角眉梢脱去少时稚气唯留王孙气度。“再后来,那对老夫妻也死了,两国纷争,一场大火就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可惜我连为他们收敛尸骨都不行,只好拿他们生前用过的两只陶碗充数,立了一座坟冢,但我那时不认得几个字,他们二人又没有名姓,所以木板上只能空着,这两年我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找不见了。”他叹着气,眼中影影绰绰,星魂勉强才能分辨出滴在地上的几滴泪水出自他的眼眶。
      “再后来,盖聂找到了我,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剑术,也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曾以为他会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一直到桑海我都这么想。但是,我不知道,陛下日复一日看着冰棺中的母亲,心也软了,在我离宫的第三个月就派人出去寻找,可惜,那时候天下还未统一,我辗转七国,就算是影秘卫也束手无策,更何况那时陛下志在六国,天明一个无知幼子,即便有母亲的荫蔽又能得到他多少青眼?”天明自嘲地笑着,不知是苦是悲,眼里的坚定却始终不改,“他们找了我那么多年,却还比不上一个受我母亲恩惠的太医丞,当然,也比不上你,你们一向都愿意为陛下分忧,为帝国竭尽全力。若是没有你,我不会离开墨家,若是没有夏姐姐,我不会那么快回到咸阳。”他轻轻摇头,“咸阳,名士云集,天下都会,我一个肚子里没几点墨的蠢小子就这么到了地方。我的记忆里有咸阳宫的帷幔,有嵌在墙上的夜光壁,也有母亲的宛珠簪,可这些零散的碎片拼不出一个贵族公子的样貌、风度,扶苏也好,高也好,甚至是胡亥,我的兄弟们穿着锦缎深衣,配着兰纕珠琚,各个都是天家气度,只有我走在末尾,自惭形秽。”
      “公子——”星魂呜咽出声,天明经历的一切,都是他曾经难以忘怀,今日也时常想起的东西。那时的天明为他的痛苦殚精竭虑,现在的天明却不肯施舍他半分柔情。
      “你哭什么?”天明放下手中蜡烛,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唇边的血,“都过去了,是不是?我再也不用一个人缩在衽席里瑟瑟发抖,再不会背不出卜博士要求的功课,可我依然会想到那些日子,想到夏姐姐因我认生哭闹就衣不解带地守在我身边三天三夜,想到她频繁往返宫府就为了我的几个不成句的疑问。”
      天明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几案上下了一半的棋,要不是墨鸦送来消息,说是傀儡向章邯报信,夏府藏了叛逆,他倒还真想把这局棋仔仔细细地下完。毕竟,星魂是他整整两年的枕边人。
      “国师最讨厌弱者,是不是?”他轻轻叹着,忽然将棋盘端在手上,小心翼翼送到星魂面前,“国师,我赢你半目。”他一笑,仍是淡淡的语气,仿佛没有什么感情,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却与他的态度不同。天明猛地举起棋盘,几十粒黑白子便入夏日暴雨滂沱而下,“哗啦哗啦”砸在星魂身上。如今,换了他做弱者,即便半目,依旧是手下败将,这条路是他选的,亦是天明逼的,而今承受苦难的,却只有他自己。
      棋子散落一地,黑白交相成趣,星魂小声啜泣,天明作壁上观。一条剪影就在这时缓缓攀附上了门窗的空隙。天明长出了一口气,酒声淋漓而不自饮,一股脑地泼洒在地。十年的广寒光,千金难得,到了宫府之中却如泥沙一般任人取用,恰如今日的影秘卫,今日的诸子百家,今日的——自己。
      星魂笑出声,可笑的果真是自己。费劲心思地将高月所乘的蜃楼送出海外,他也依旧无法得到天明的真心,早知如此,何必打开十六道甲子锁,何必令他恢复记忆,何必为他双手沾满血腥?他心里在意的,竟还是那些纯白如雪、温柔平庸的人,但此时,他竟想再不顾伤痛地说上一句:天明,你当真以为夏萧歌便如你所见的一般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心肠?承影上的血腥能引来食腐的苍蝇!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星魂想起夏萧歌曾在天明面前谈及的《老子》,女人言辞凿凿地说着不争,既不要名,也不图利,陪在大病初愈的天明身边不过是医官的本分,当时连扶苏都甚为感佩。星魂只在一旁冷笑,老子篇目繁多,何必只将双眼局限在前面的几章里,他分明记得这老头在后文中还提及“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样心境的人,绝不可能淡泊名利一心只守着个次于太医令的位置,恰恰相反,那双常常漾出温和的眸子里深不见底,这样的人物,不可小瞧。
      很多年之后,当咸阳成了一场旧日繁华,当诸子百家都已成了过眼云烟,星魂看着眼前的夏夫人,仍旧相信着自己当日的判断,只是那时,他的心早就千疮百孔,而女人的意图已经不再重要。

      注释:
      [1] 雾縠:薄雾般的轻纱。
      [2] 云珠:有云形纹饰的圆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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