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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   这是真的。
      卫庄坐在棋室中,看着面前匣子中的戒指,不由陷入沉思,而天明与他交流时的种种也历历在目。

      “怎么,师叔怕了?”看见卫庄脸上出现了几乎和昔日公孙玲珑一样的神色,天明难得松了口气。
      卫庄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毕竟现在的场面,天明占着天时地利与人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年杀人太多的缘故,竟真的应了孟轲那句话,将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但,那又如何呢?
      他想做什么,那便做了。
      他想要一个崭新的韩国,所以与紫女、红莲合谋,令弄玉行刺姬无夜,让本可以好好生活的女子尸骨无存;他想要以纵横家之名承袭鬼谷,便对盖聂痛下杀手,哪怕心里早已情根深种;他早知燕丹的悔意,却不肯丝毫放过自己的过去,硬生生将一切抹去,甚至将墨家机关城当作了最后的祭奠……
      后来,到了桑海。
      为了盖聂,他放弃过白凤,放弃过赤练,放弃过小圣贤庄的张子房;为了一时意气还有那条时隐时现的脉搏,他又放弃了盖聂。二十三道伤口,刀刀见骨。他一直相信夏萧歌和端木蓉的医术,却从未想过万一失败了,盖聂就再也站不起来,只能一辈子缠绵铺塌。
      卫庄不是个赌徒,却时常豪赌。从离开幽篁阁到今天,他宁可站在刀尖上行走,也不肯将一丝一毫告诉盖聂。
      现在,他却不敢了。

      “这是为何?”田猛不解。
      天明却摇手道:“此等小事,田堂主就不必在意了。”
      “也好。”田猛不是个多话的人,不该问的,他不会问。只是他看着天明此时的神色,颇觉怪异。
      天明很高兴。
      这是自然,因为他正回味着卫庄的那句话:“你想要什么?”
      卫庄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贯的嘲弄,连尾音都是轻蔑,可他的眼神里却少了往日的凌厉。天明看得出眼前男人的外强中干,所以,他又把之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合作。”简简单单两个字,后面的意义却深得多。
      卫庄拿起酒樽轻轻喝了一口,之后便是沉默,良久,天明看见他略带酒色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可以。”连同背后那点挣扎都隐没了。
      天明从未想过事情能进展得这么顺利,卫庄同样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答应得如此顺利。就在天明离去已经很久之后,他依旧盯着面前的戒指,直到白凤推门而入,才终于回神。
      现如今,有了盗跖这层关系,他不愿再将与墨家有关的事交给白凤处理,正巧有之前月神所托,卫庄便顺水推舟:“替我去找个人。”
      找人?
      白凤正打算就他突然失踪之事问个清楚,突然听到他提起找人,不由诧异。不过,他是从不能置喙卫庄吩咐的,更何况,他在盖聂的问题上有所隐瞒,的确问心有愧,便满口应承。只是案牍上的戒指他难以放心——记忆里,卫庄已经许久没有戴过了。自对方飞羽传书命令自己前往江山传,他就再也没在卫庄手上见过这样鬼谷的信物。一开始,他以为卫庄终于放下了,现在看来,鬼谷是根植在血脉里的东西,卫庄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而且,白凤心头一紧——莫非,他已经知道盖聂来到这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找到他了?”麟儿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有些好奇。
      “确切地说,是他找的我。”白凤把写着“灵衣玉佩,一阴一阳”的木简递到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意思?”
      “暂时还不知道。”白凤回头,盯着棋室的方向若有所思。
      麟儿将墨迹未干的八个字读了又读,最后揉着额头道:“此事,我还是问问子房吧。”
      “也好。”张良一贯足智多谋,何况,他又是韩国旧臣,既然日后必有牵连,如今透露一些也无妨。
      盗跖显然不这么想,小圣贤庄之事,他虽然未亲眼目睹,但从江湖上的小道消息里不难看出对方的手段,这只狐狸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善。不过,他看着那八个字也实在是毫无头绪,不得已,只好同意麟儿的想法。于是,木简落到了张良手上。

      师弟,别来无恙啊。
      张良看着眼前的“灵”字,不由勾起嘴角,寻找了五年多,终于让他找到了。
      他的笑容让麟儿心里发毛,她最怕的就是夫君脸上这种意味不明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此时,她才觉得未曾将戒指之事和盘托出是件好事,这可多亏了盗跖。
      她松了一口气,始作俑者就不一定了。
      天明突然发现了计划中的小小漏洞。章邯刚刚传来消息:月神在一日之前前往江山传,似乎是与卫庄夜谈,内容是什么,暂时还不知晓。之前的计划没有将月神算进去,实在是一种失误。有了月神这样的同盟在手,卫庄就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
      或许,计划还要再更改一下。
      “公子?”田猛出言试探,心中颇不安宁。片刻之前,天明看了影秘卫送来的密信后面色始终不好,全无方才的气定神闲。难道事情有变?
      “田堂主不必担心。”天明定了定神,已打算重新部署,便不想与田猛这边多费唇舌,“此次陛下出巡,还请田堂主谨慎,其他的事,我会再和章少府联络。”
      “也好。”眼见天明对密信之事闭口不言,田猛已经觉察出不对,尤其对方再次叮嘱,这也说明此事非同小可。但他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对方此时不需要一个好奇的盟友,便随口提起了一个无关大雅的问题。“还有件事。”
      天明坐直身子,“田堂主请说。”
      “是日前长公子信中提及的两名舞姬。”
      “是她们。”天明放下酒樽,再抬头时,眼里有些旖旎的影子。只要能让卫庄难受,他愿意竭尽所能,但——
      “这就是我的私事了。”显然,比起密信,天明更不想说这个,或许,他是不肯将过去示人。“那么,阁下还有其他疑问吗?”他举起酒樽,有了一丝送客的意味。
      田猛识趣,自然知道该做什么。天明看他起身匆匆告辞,自己也不多挽留,只是田猛刚走,星魂便一步迈进,身后还跟着两只傀儡,浑身都湿漉漉的,看样子已经站了不短时间。
      “国师辛苦了。”天明语带嘲讽,扫了一眼翠玉屏风,起身将自己喝剩的酒递了过去。
      星魂也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温酒入腹,解了浑身的寒意。烛火动了动,很快又平静下来。
      “有事?”
      “公子,”星魂不无担忧道,“农家内部错综复杂,自从田光死后,侠魁之位一直空缺,六堂明争暗斗,各不相让,对我们而言,或许并非最好的同盟。何况——”
      “何况,神农堂堂主朱家一向与田猛势如水火,两派相斗已经有十数年。”
      星魂皱眉道:“公子知道?”
      “当然。”天明走向窗边,“可你别忘了,朱家是效忠昌平君的,田猛也是。昌平君不会留下危害扶苏的人。”
      “可昌平君自己都死了。”
      “这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看似有利,实则无利,看似劣势,却是优势。就像昌平君,死了却比活着管用。”
      “臣——不明白。”
      “那你就试着明白吧。”天明推窗看了一眼外面,风雪不减。“国师在屋外待久了,还是烤烤火,喝点酒,暖暖身子吧。”他扭身自星魂身边走过,错身的瞬间,天明耳语道:“毕竟,没人愿意枕着一条冻蛇睡觉。”
      星魂面上一烧,只略微点头,想起体内的东西,不敢多言便带着傀儡出门去了。
      天明看他人影远远没入雪中,这才合上木门,而屏风后面的女人也莲步而出。
      “姑娘号称农家的女管仲,果然名不虚传。”天明赞许笑道,又将手边暖炉递给田言。
      “我不过是碰巧听父亲说起过昌平君与二叔的事,既然十七公子向我打听农家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也只好尽力,可惜我搜肠刮肚也只有这些细枝末节。”
      “姑娘客套了,你的细枝末节,却帮了我的大忙。”
      “哪里。”田言一张冷面,不苟言笑,“公子要先声夺人,这是最好的方法,遇事反其道而行,才能留下更深的印象。”
      “现在看来,确实有效。”天明扶田言坐下,“不枉姑娘千里迢迢跑一趟。”
      田言道:“父亲为人过分谨慎,二叔则勇武有余缜密不足,我不放心。”
      “姑娘至孝,嬴十七明白。”
      “说到至孝,”田言盯着天明,意味深长笑道,“十七公子并不输我。”
      天明一愣,随即冷汗直下,竟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却也不敢直说,只道:“方才星魂之言,多有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无妨。”田言收敛笑意,换了话题,“不过,你的枕边人说得不错。”
      “枕边人?”天明一时不太适应对方的话,田言却没解释,而是自顾自说下去:“只是,他少说了几条。”
      “哦?”天明不明所以,“还请姑娘赐教。”
      “其一,农家尊崇上古神农氏,精通五谷之术,奉行‘地泽万物,神农不死,将相王侯,宁有种乎’的信条,这与帝国的长治久安相悖。”
      天明思虑片刻,道:“嬴氏先祖出身微贱,后因调训鸟兽之功方得赐姓,又以护卫周天子之能得到封地,可这地却是与戎狄相争八百余年才得来的,如今到了陛下这里,一统天下,也算得上是对农家信条的最好诠释了。”
      田言嘴角微勾,算是同意,又道:“其二,农家弟子遍布天下,游侠隐士辈出,却行踪莫测,长隐于田野市集之中,难以管束。”
      天明道:“秦人勇武好斗,曾经既有国仇又有私仇,商君之法颁布之后,气象大改,可见世人皆可驯服,只是手段优劣罢了。若是能让农家弟子体会秦法的好处,想必他们也会心甘情愿臣服其下。”
      田言点头,“其三,农家弟子大多出身贫民,这一点与楚墨非常接近,因此可能受其蛊惑,被其拉拢。”
      “的确。”天明毫不避讳,“可农家弟子百毒不侵,想死都难,只能挣扎着活。姑娘是田堂主千金,一向优渥,大概不懂得贫民之悲。”
      “看来十七公子深有体会。”田言语调沉重,一点不像芳龄少女。
      “的确。”天明回忆起过去与人争食面饼和肉骨头的日子,只觉得是噩梦,但他最大的好处是不怕将过去重温,毕竟,只有伤口上撒盐才能真正令人清醒。“经历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子的人,才真正想要餐饱,这是那些贵胄子弟永远都不明白的。”正如扶苏,虽然心怀天下,但也不过是《春秋》与三传上得来的浅薄印象,他并不知道真正的贫穷是什么样子的,也理解不了饿殍遍地、父子相食的惨状。
      “只有真正体会过饥饿的人才最害怕饥饿,也只有帝国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天明合上窗子,“商君之法未实施之前,大秦贫弱,奖励耕织、军功授爵以后,黔首无不振奋,耕织者竭力,为战者拼命,这才有了帝国如今的疆土。对贫弱的人来说,只有真金白银才最管用。姑娘说是吗?”
      “是。”天明的话与她旧友所言分毫不差,她也是在听对方谈及连年战乱的惨状以后才决定亲自前往咸阳,见一见声名在外的十七公子,现在看来,她做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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