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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你离开了,却散落四周。——《左右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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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谷春在从天界山回来后不久就打报告请调回了西陇刑侦支队,父母埋怨了许久,说好不容易能离家近一点,待一两年又待不住。只有小夏拍着他说哥你去吧,家里有我。
广州交响乐团继今年四月演奏过马勒第五交响曲后大受好评,将于六月十九日在广州星海音乐厅开办马勒第一交响曲的演奏会。
收到设计师杰瑞的短信时,伊谷春正在支队门口填进出登记表,这一天他再次来报到,不禁想起自己刚从政法学校毕业,来西陇报到实习时的样子,师父来接他和另外几个年轻人,那时候师父不像现在这么瘦,很精神,甚至称得上帅气。后来很快就出了水库的□□灭门案,督办案件破不了,师父失眠到只能依靠酒精入睡,然而这样的后果是半夜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那时候伊谷春怕出事,天天跟着师父回家,陪他喝酒、抽烟,看着他神志不清地抱着自己哭泣,那种心脏被击打着的疼痛令他过去十六年依然难以忘记。他记得师父家阳台上的那把缠藤秋千椅子,他们喝醉了就点起一根烟,坐在上面摇晃着,伊谷春从那个时候学会了喝白酒,知道了心疼的感觉,也第一次看到人的丑陋。后来他也是在公园的一架秋千上和辛小丰同坐着,试探他拿走的那四千五,给他讲这些往事。
这个案子到底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呢?
自从警第一天到现在,伊谷春很少休假,他递上请假审批单时领导有些诧异,随即换上了亲切的笑容,“回西陇了,先好好歇一歇,回来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他确实觉得有点累。
白云机场航空管制,飞机到得有些晚,设计师亲自在机场接他,到订好的餐厅吃晚饭,音乐会结束后下榻音乐厅附近酒店的两间套房,一如既往的细心熨帖。
省会城市都是一样的拥堵。他们赶到星海音乐厅时已经逐渐有乐器摆台,一眼望过去竟然满池。
□□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奏毕,当晚的重头戏才真正开始。
第一乐章缓慢低沉,三支小号在后台三个不同的方向吹出三个声部,各自出彩又遥相呼应。进入第二乐章后,乐队的状态更进一步,音乐简练单纯,倒显得生机勃勃。葬礼进行曲式的第三乐章却全然打破了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氛,童谣“两只老虎”本明朗抒情,在这一章里却压抑变形,时时被弦乐器和木管搭配奏出的喑哑旋律故意打断,还伴着机械打击乐器和吊钹的低音,让人忍不住浑身颤抖。
在众人都沉浸在这地狱般绝望的乐章中时,一声击钹如同从密云中突然爆发出的雷鸣闪电般穿云裂帛而出,一串强劲的音符击打在每一个刚刚还一脸绝望的人心上,就在人们要对这强音做出反映时,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又平静地倾泻而出,两相对比,仿佛刚刚经历炼狱的折磨,转眼间又被天堂的美好救赎。音乐厅的灯光明亮,听众眼前却现出另一条金光之路。
整支乐曲在起立的圆号手饱满有力的号角声中结束,指挥深深地弯腰谢幕,掌声雷动,伊谷春偏过头去,看见身旁的设计师满脸是泪。
这夜伊谷春没有睡着,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眼睛干疼地直到天明。
两个人在去机场的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设计师回台湾的飞机早一些,值机后两人各握了一杯咖啡面对着能看到停机坪的大落地窗坐下,天气很好,初升的太阳金光打在他们身上,广播里平稳的女声正通知飞往台北桃园机场的航班旅客已经可以登机。
“我要移民去加拿大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大陆了。”看着伊谷春疑惑的眼神,设计师笑了笑,“有点累,和老婆离掉婚,想去那边过后面的日子,见贤山上的酒庄,本来想送给你,可是又觉得唐突。索性就锁起来了。”
伊谷春笑笑,想这人倒是有意思,又实在。
“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他了,这么多年,这才是我第二回梦见他。上一次还是…哎,算了过去啦不提了,一路顺风啊弟弟,多保重。再见了。”
大概不会再见了,伊谷春想。他望着设计师走进登机口,消失不见,低头掏出辛小丰的手机,里面设计师的短信还没有删掉,他准备删掉时却不小心又打开来。
“广州市交响乐团有演出,上次我们听过的Titan交响曲,我们能不能再见一面,一起听一次。”
伊谷春突然觉得他这条信息似乎既是发给自己的,也是发给辛小丰的。
伊谷春是在清早出外勤时接到小夏电话的,接起来的时候他正往身上罩防弹衣打算潜进持枪挟持被害人的绑架犯藏身的二层仓库。电话那头有些吵,伊谷夏的声音刺耳,却有着藏不住的喜悦,“哥,我打算下个星期结婚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伊谷春听见小夏hihi地笑着,伴着母亲埋怨地唠叨声,他接过同事递来的无线耳机戴上,微微地笑了气力,似乎并不意外,“好,你等着,我明天就回家。”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领导听见了他接的那通电话,赶他回去看妹妹,说伊谷春自从回西陇工作,有一个多月没回过家了。
伊谷春进门时,小夏正在叠刚刚换下来的婚纱。尾巴也穿着漂亮的白色小蓬蓬裙,手里抱着捧花,背后背着一对翅膀,黑色的长头发铺在白纱上,远远看去活像一个小天使。
尾巴已经八岁了,父母都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花童怕是大了点儿,但是小夏坚持,说没人比尾巴更合适。
小女孩一见伊谷春就放下原本爱不释手的花束扑到他怀里,伊谷春笑着抱起她,“小丫头今天真漂亮,比你小夏姐姐还漂亮。”尾巴搂着伊谷春的脖子,“爸爸,我不想小夏姐姐嫁给别人,但是小夏姐姐很高兴。”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些委屈,“我喜欢小夏姐姐高兴。”
伊谷春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弯腰放下她,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后也会结婚,也会像她一样高兴。我们也都会为你高兴。所以你也要为小夏姐姐高兴。”
尾巴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不可以嫁给爸爸?”
伊谷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但她又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
那年杨自道的生日,大家一起吃饭。当时尾巴也说要嫁给爸爸,那个时候她还和伊谷春通了电话,伊谷春逗尾巴说找爸爸什么事儿。
现在伊谷春真的成了尾巴唯一的,法律意义上的爸爸。
伊谷夏却再没有勇气问尾巴想要嫁给哪个爸爸了。
她在那一段时间里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爱一个人,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掩埋起真相,怀抱着最远大也最不实际的远走高飞的理想。
保姆牵着尾巴下楼去换衣服,房间里只剩兄妹两个人。伊谷夏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哥,我真的挺高兴的。”
伊谷春鼻子有些发酸,“对不起,小夏,你原来说得对,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没伸过手。”
小夏摇摇头,笑了笑,“哥,那是我不懂事,只看得到自己的难,看不见别人的苦。我最近总想起那个时候,我以为老头是帮辛小丰打架,闹别扭。可是真正帮辛小丰打过架的是你啊。”
是的。她是那么聪明,比谁都能更早看出事情的本质。那时候,她用照片和性向作掩护,差点连自己都骗了。
伊谷夏走上前,像尾巴一样把头埋在伊谷春肩上,搂住他,伊谷春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警服料子硬硬的,带着夏日太阳烘烤过的好闻味道,金属肩章硌得慌。
“都过去了,会过去的。”她像小猫一样喃喃自语,又好像是说给伊谷春听。
伊谷夏婚礼后的几天就是8月19号,尾巴的生日每年还是照过,并没有因为这一天的惨烈之处而有任何改变。
白天家里人一起给尾巴庆祝了她九岁的生日,晚上哄睡了小姑娘,伊谷春回了一趟所里。哈修见了伊谷春,高兴得连尾巴都摇了起来。刑侦支队不能养狗,哈修就被托付给了食堂阿姨代为照看,其实也不用托付,大家都喜欢它。
辛小丰死后伊谷春第一次来木棉公园,秋千还在,就是有些锈蚀磨损了,坐上去吱呀呀的。酷暑的木棉树上火红的花朵已经落尽了,只留下一片郁葱葱的绿。他坐在秋千上,点了一颗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黑暗里打火机的火光和升腾起的烟雾燎得伊谷春的眼睛有些疼。
他想起那一年金门大厦三十八层的天台上,辛小丰倒挂在大厦的裙边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嫌疑人被堵了去路,端着刀和枪冲着他们折返回来。自己想要挣脱让他放手去再搏一次,他却不肯,他对自己说求你了。
那时候,他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落在自己脸上。
伊谷春低着头,看着手里快烧尽了的红色指纹纸,将烟按灭在左手食指上,有一些麻酥酥的疼。
记忆中那冰凉而咸腥的触感再次袭来,让人怀念又心酸。
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好感、心安和默契,他曾经觉得自己的弹性程度足够好,能够理解接纳世事并游刃有余的程度足够高。可是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一个人的重大意义,当然,对于别人之于自己的重要性,也完全没有觉悟。现在他懂了,算晚吗?好像也不,毕竟一生那么长。
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去反省,去改正。
辛小丰并没有将他自己匆匆奔赴的这场死亡当做是厄运,却恰恰把它当成了生之无尽苦难的尾站。那他伊谷春这一遭站在悬崖边上,险些走入弯路掉下万丈深渊的经历,难道是一段错误的旅程吗?
就像身边这个留下辛小丰唯一印记的孩子,一开始,伊谷春接受她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但是现在,不管过去怎样,他知道她是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过往的一切心结再无瓜葛,只是彻彻底底地作为他的亲人,他的光而存在着。
指尖的伤疤会好,眼泪没有被人看见也可以当做从来不曾流过。
痛感和眼泪都只能留在这一晚,明天清晨的太阳是崭新的,就像他给她取的名字。
有光才有黑,有光才怕黑,但是这都不要紧。
光会一直在。
哈修扒在伊谷春腿上伸出粉红色的长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木棉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