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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暗涌》 ...

  •   伊谷春放下电话,却没了要走的意思,卓生发也没有要他进门来的打算,只是垂着眼睛盯着他。
      “你一个人住这啊?这么荒凉的地界。”听了伊谷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卓生发挑了挑眉,并不想搭话。尾巴倒是兴冲冲地推开栅栏木门,“卓叔叔,这是我爸爸!”
      卓生发斜眼看着伊谷春,心想这个小姑娘真是生得奇怪,有了三个杀人□□犯爸爸,现在竟然又多出了一个爸爸。“我爸爸是警察!是好人!”尾巴像是安慰卓生发一样向他解释。
      伊谷春顿时一手的冷汗,照着电话里的信息,眼前的男人就算不是犯罪嫌疑人,也和当年的造船厂纵火案脱不了干系,放在平时,即使惊动了嫌疑人,他也有着十成十的把握,但是今天尾巴在这儿,这不一样。
      出乎他意料的,卓生发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反应,嘴角慢吞吞地掉期一抹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容。“哦,也没什么,只是习惯了清净了,住在这寺庙和人世中间,不问世事,也不迷信神明,比起俗世里那些心里全是恶念的人,跟那些为了求得死后解脱苦修的人,我倒是觉得我更清净了。”
      伊谷春心里暗骂,自己说的没错,天界山上的妖怪真多。

      伊谷春的两名同事带着搜查令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了,卓生发看着身着警服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就沉默起来,任凭别人问什么都不再开口。
      一名警察带尾巴下山先回市里,伊谷春开始搜查这间坐落在寺庙和红尘中间的石屋。屋子并不大,伊谷春虽然没有来过,但对于一个职业的警察来说,找到一些想要的东西并不费力。人们总是喜欢把最紧要的东西藏在抽屉的最下面和最里面,藏在内衣和枕套里,藏在冰箱和洗衣机里,要么是贴身的要么是自以为隐蔽的,屡试不爽,仿佛这样能够带来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一个黑色的硬皮本子,有几页圈划痕迹较多的纸张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卷边,首页贴着五张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正字,每一个正字的五笔都不像是一气呵成连贯写出的,有时虽然是同一支笔写的,但不是连贯完成的,有时笔不同。最后一个正字写了一半,那一横突兀地支出来,像是突然断了一边翅膀的苍鹰。
      黑色硬皮本的内封里夹着一张八开大的纸,被很小心地折成四折。折痕处已经开始泛黄。伊谷春打开来,上面是一张表格,有不同颜色的水笔的记录痕迹,工工整整。伊谷春在抽出那张纸的时候带出了一张塑封照片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正好触在照片中辛小丰的脸上。伊谷春触电似的飞快移开手指,右下角1988.8.25的烫金字样已经褪了色,却依然刺眼。

      拘传是在搜查结束,大家一起下山后将卓生发带上车时口头向他通知的,拘传的时间总是很宝贵,12个小时,要是证据不扎实的案子,遇到稍微能扛的嫌疑人,即使是再厉害的预审员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撬开他的嘴。卓生发执着的沉默就很能说明问题。
      临上车前,伊谷春抱着那个装着卓生发全部伟大记录的透明证物袋,转过头去看夜色里的天界山,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界山,天界死连同着石屋缺少了光线的照耀,都变得混沌,与卓生发口中污浊的红尘毫无二致。
      他拉开车门时听见天界寺的晚钟正响。
      山顶寺中仅有的一豆灯光也倏地熄了。

      伊谷春并没有急着提审卓生发,而是回到办公室坐下来细细地翻看那些记录。当然,面对其他警员的讯问,卓生发始终保持着让人无法不生出怒火的沉默。
      辛小丰说,姓伊的待我不错。
      辛小丰说,我不光是为了那点黑。
      辛小丰说,我很怕独自和他呆在一起,难受,煎熬。
      辛小丰说,如果是命中注定,要炸就炸吧。
      辛小丰说,我了解他,我不后悔。
      过了这几年,伊谷春仍然不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就能回想起辛小丰说话时的神情和眼神,他仿佛从这本认真翔实的记录中看到很多个辛小丰站起来,动起来,围绕在他四周,看着他,嗡嗡地说这话。
      急匆匆推门而入的同事把他从幻象中解救了出来。
      刚刚负责初审的年轻警察被卓生发满不在乎的强硬态度激怒了,恶狠狠地说,别以为你当年干的那些事没人知道,我告诉你,有人全都看见了!
      一串被点燃导火索的受潮鞭炮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炸响,卓生发毫无预兆地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像是一只被踩痛了尾巴,浑身的毛都竖起来的猫一般大叫着:“你闭嘴!”
      伊谷春赶到讯问室的时候,卓生发已经被反应过来的法警按回到座位上,戴上了械具,却依然喘着粗气,斜眼瞪着推门进来的人。
      伊谷春坐下来,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这是讯问时惯用的手法,这些看似顽固的嫌疑人往往心理最为脆弱,只要找准了突破点就能一击即中。何况他刚刚已经露出了破绽。
      半晌,卓生发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他们叫你伊所长,你是那个□□犯的领导,是那个小夏姑娘的哥哥。”他双手绞在一起,伊谷春抬头看到他的嘴唇在不自觉地抖。
      “嗬,你知道的不少啊,那今天为什么找你?你也很清楚吧?”伊谷春开了腔。
      “不知道。”依旧是否认,但比起先前强势的沉默,这种否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九号,造船厂宿舍,哦,也就是你原来的家起火的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伊谷春没有在意卓生发再一次的沉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那片的楼构造挺特殊的,厨房设计得都像阳台一样突出去,四面的玻璃窗,排烟一定不错。可惜防盗门的质量不怎么好。”伊谷春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走到卓生发面前,“你的邻居那天出门了,家里进了贼,他看见你了,在厨房。”
      卓生发猛地抬起头。
      “需要我继续说吗?你当时在干什么?”

      这一阵沉默与先前都不同,人人都觉得呼吸几乎要停滞,一个年轻警察甚至觉得要是这样的沉默再持续一会儿,自己恐怕要患上应激反应症。
      “你是为了报复么?”卓生发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音节,打破了这种要命的沉默。
      伊谷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这种肌肉放松下来的感觉意外地好,“不,我是想救你。”
      “那件事情之后,我搬到天界山,还是会经常半夜里做梦听到哭声。”伊谷春没有打断这毫无头绪的话。“我实在害怕得不行的时候,就会回那边看看,烧点纸钱,让他们放过我。有一年除夕的时候,我带着小卓,哦,小卓是我的狗,不是现在这只,是原来的那只,死掉了的那只。”
      “我们开车回了那边,我站在那看小孩们放烟花,火光特别大,把天都照亮了,可我却吓得浑身直哆嗦。”
      “出事的那天,我遛狗回来,看见房子着火了,烧得很厉害。我去踢大门,没人应,我想他们应该是跑出来了,松了口气,可是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往汤里放了好几片安眠药啊。我当时腿都软了,想上楼去叫他们,但是,但是,要是他们醒了,知道着火了,他们又这么不明不白地睡着了,到时候要怎么跟别人说我,他们本来就看不上我,我就是实在受不了了,想让他们安静一会儿,不要再数落我,才……”卓生发费力地咽着唾沫,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很快就后悔了,我不能看见火,见了我就浑身哆嗦,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做饭都不敢打着炉具,就怕看见灶上的火苗,我知道我不正常了,我也知道这不行,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我得救自个儿。”
      伊谷春递给他一根烟叼着,掏出打火机在他眼前点着,卓生发瞬间脸色惨白。
      “那个姓陈的说我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我是,可是我听不得,谁没犯过错啊,凭什么我犯了错,我也知错,我以为我可以做个好人,可是到了还是不能解脱啊?”

      火灾的起因是电线老化,这在五年前就已经查清楚了。
      凌晨六点三十分,用足了十二个小时的据传时限,伊谷春亲自把卓生发送出派出所大门,并且好心地问他是否需要送他回去,即使这不属于自己的工作范畴。
      卓生发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无谓的神色,走着走着,他回过头死死盯着派出所所在的小楼,伊谷春站在他身后,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天光乍起还很模糊,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影影绰绰的蓝与白,仿佛包罗了万千世界。
      这样一个人,日日在自我安慰与幻想中排解内心的罪恶与绝望,试图污蔑整个世界来彰显自己的纯洁,而到头来,所有的伪装和心理暗示都被戳穿,原来自己是这样罪孽深重。
      伊谷春拍了拍他的肩,像是看穿了他,“你得活着,活着赎你那些罪。”
      卓生发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你就没有过恶的念头么?
      卓生发是个世俗里再平庸不过的小人。但他说的话没有错。每个人都有罪错,罪错可大可小,大到烧杀劫掠,小到漫不经心的谎言和欺骗。
      我们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罪错掩盖在一本正经的皮相下面,而那罪错却不曾消弭,我们终将为此付出成幂次方增长的代价。
      他也不是从来不笑的,自己很喜欢他嘴角笑起来的样子,熟悉而亲昵。
      虽然也很习惯和他在工作上的默契与有他在身边的心安。
      他一向不愿意承认这些呼之欲出的感觉,从见到这位所里最优秀的协警,到和他谈自己心中的法,到看着他抓人之后被抓,直到看着他死。
      第一次与同事有着工作之外的算是亲密的关系,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了出言不逊的嫌疑人,第一次在数年的梦中反复出现着同一个人,第一次放任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土崩瓦解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和地点失色颤抖。
      伊谷春想,自己一生不可谓不坦荡,只有这件事,让自己迷惑,茫然,想要逃避。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心中难解疑问的答案,然而那又如何呢?这个答案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被另一把无形的锁锁住了,而拿着钥匙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突然感同身受了小夏当年的痛苦,比小夏更甚,因为他有着更不可弃的内心确信。
      一个人犯下了滔天大错,不可以包庇他,不可以替他掩盖毁灭罪证,而且必须亲手抓住他,亲眼看着他死,这是伊谷春心中的法,心中最高的准则,这没有错,是他为坚守原则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这和他心中的感觉是两回事。
      无论辛小丰是否罪恶滔天,在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时,伊谷春都无法回避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自己到底是为这一向的隐匿付出了代价。
      现在我向自己承认了,而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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