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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迷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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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神采奕奕重返宴席,寻到了自己的座位,自己斟了杯酒走到了马超面前。
众人见他竟然连荀彧的面子都不卖,不由得悄悄观察起曹操的脸色来。曹操眯眼只是笑,却教人看不出喜怒。
马超愣了一下,转而勾起嘴角:“不知这位先生是……”
司马懿微微颔首:“在下太学院编纂,司马懿。”
“哦……”马超挑眉笑,“素闻陛下精通诗文,如今一见果真,连出巡都不忘带着雅士。”
马腾咳了一声,马超恍若不闻,端起面前的酒碗满上:“司马先生,请了。”
司马懿却抬手按住了酒碗的边缘:“在下也素闻西凉侠士好烈酒,并且从来不用酒樽,既是我来敬酒,那我也得入乡随俗不是?”
马超盯着司马懿看了一刻,眼前的男人看起来白净文弱,只那双眼让他停留。
火光映在那双眼里,想象中勾画的谄媚、清高抑或是野心竟一丝都没有,只是纯粹的一双眼,漏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或者,原本就没有任何的情绪,对这杯酒,对他这个人,对这满屋子的人。
马超招了招手,立刻有侍从拿了空的酒碗来,他亲手接过,为司马懿斟了一碗。
“先生若能干了这碗不倒,我马孟起便带着兄弟们,为刚才的有眼不识泰山各罚一坛,如何!”
此话一出,席上寂静,几十双眼睛都看了过来,曹操也坐直了身子。
“好。”司马懿浅笑,接过酒碗来。
酒水清冽,味道却极烈,只闻一下,那酒气就顺着鼻腔钻入了肺里。
这是马超他们喝的酒,跟他们席上的果然不同。
荀彧这时也从外面进来,见这架势面色一凛,不动声色在席上坐下,与侍立在一旁的随从附耳吩咐了句什么。
“请了。”司马懿举起碗来,众人只见他喉结上下,那酒竟一滴不漏。
喝罢,司马懿微笑掀了碗底:“好酒。”
马超见他面色不稍变,连那面皮上原本带着酒意的酡红也消失不见,不由得大笑:“好,好!我马孟起说到做到,自罚一坛!”
“自罚一坛!”西凉部众也都豪爽,纷纷操起酒坛。
有近侍要去扶司马懿,被曹操抬手制止,只看司马懿慢悠悠走回座上,端正坐好。
荀彧用眼角余光瞟了瞟他,见他除了背挺得有些直以外,似乎并无大碍。
喝多了的人,如果酒品好,只要不张嘴说话并且不睡过去,就一般不会被人看出来。
看来司马懿因为酒量不行,所以对于如何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很有研究。
帐门被掀开,端着汤鼎的侍女鱼贯而入。
“莲藕这东西需水多,许昌不好种,今年也就剩这些啦。”曹操笑着叹了口气,“排骨莲藕汤,怕是以后也难再喝到了。”
众人顿时正襟危坐,魏国刚失了长江流域的门户荆州,曹操拿莲藕来引出赤壁之败,下面就该是谈正事了。
“咣——”
给司马懿上菜的侍从顿时跪地,叩头如捣蒜:“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司马懿艰难转动眼珠,只见自己的那份汤全泼了,正顺着案几的边缘往他衣襟上淌。
烫的感觉来得更加迟缓些,司马懿于是站起:“陛下,臣去换身衣服。”
曹操点头,司马懿于是转身,一步步踏出帐外。曹操等司马懿身后的帘子落下才复又开口:“莲藕毕竟不是粮食,弃之也没什么可惜。河西走廊是块丰饶的地方,朕一路看过来,不少地方水草丰茂,却都荒着,这才是真的可惜……”
帐外冷风一吹,司马懿终于站立不住,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好歹拐到了营帐后面,这才靠着一棵树滑坐在地。
胃里早就翻江倒海,司马懿挣扎着跪坐起来,这才没吐得一身都是。
一股刺鼻的酒味刺激着他本就还未平息下来的胃囊,却已经吐不出东西来,司马懿努力调整着呼吸,扶着树干站起。
“喝点水吧。”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司马懿背影僵直了一下,回头只见是马超,拿着个水囊递给他。
“大约是吃坏了肚子……”司马懿接过水囊漱口,“小将军怎么不在帐内商讨大事?”
马超挑眉:“你知道不少,居然知道陛下要商讨的是大事?”
司马懿心中暗道不好,果然还是应该酒后少言:“我猜的,小将军无事的话,我要去换衣服了。”
“请便,”马超促狭地笑笑,“先生既然身体不适,要不要我送先生回去,再请个医官来看看?”
司马懿垂眼:“不必。”
“那先生慢走。”
马超在原地站了一刻,捱过酒劲最上头的那一会儿,那一坛子烈酒确实让他也有些吃不消了。
这家伙,明明酒量小的要命,却非要在众人面前逞强,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更难得的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能撑的人,好似那副单薄的身子里面,装的是用铁打的骨头一样。
这样的人,为何要专程来敬他一杯酒?难道只是为了赚回被嘲笑的面子?
马超摇摇头,何必想那么多,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
“陛下有所不知,虽然这些区域没有被开垦,但是都长着牧草。如果开垦为良田,我们的骑兵该如何供养?”
曹操搓手,转向荀彧:“丞相你怎么看?”
荀彧起身:“臣以为,在靠近河流的地方开垦农田,在相对少水的区域培育牧草,这样便可两不耽误。”
“马腾,你觉得呢?”
马腾有些为难:“陛下,西凉一向游牧为生,屯田的话……”
“这无妨!”曹操大手一挥,“赤壁一战之后,不管是西凉还是中原,都需要休养生息。屯田的事情,你们就不必操心了,只管继续训练铁骑就好。”
马腾呵呵赔笑:“陛下说的是,屯田是好事。不过今天夜已经深了,不如明日详细再议……”
“你说的是,那就……先散了吧!”曹操点点头。
“臣告退。”
司马懿在榻上趴了不知多久,那胃终于停止了绞痛。身子一放松,那疲惫就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拖着仅存的一点意识模糊地浮沉。
“他怎么睡我榻上来了!”
有谁在他耳边大声说话,好像还挺生气。
“丞……”
“丞相,这守卫本就不多,今晚都调去陛下营帐外面了,没人拦着他,他就……”
荀彧嫌恶地捂住了鼻子,甩手出了自己的营帐。
“文若,怎么还不休息啊!”
荀彧沉着一张脸:“陛下,你自己看看吧。”
曹操探头一看便笑了,荀彧这人有些洁癖,就算立刻把这尊宝货扛走,今夜估计也是不会再躺到那张榻上去了。
“来来来……”
荀彧被曹操一路拉着,进了中军大帐:“正好,朕有话要问你。”
“马腾肯定不愿意让朝廷的势力渗入西凉,臣都想好了,明天他们的托辞无非是……”
“不是这个,”曹操神色严肃,伸手握住荀彧的,“这几天你很反常,可朕却不知是否应该欣喜。”
荀彧身子僵了一下,却并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对身边的事都看得很淡,却唯独与司马懿置气,倒让朕又看出了些许当年你的小性来。”
“陛下这是在责怪臣小肚鸡肠吗?”荀彧垂眼。
曹操一根根把玩着荀彧的手指:“你就是这样,明明看他不顺眼,还故意让人打翻汤鼎,帮他解围。”
“你这样,叫朕怎么怪罪得起来?”
荀彧勾起嘴角笑笑,将手指缓缓抽回来:“陛下想多了,臣是为了陛下的面子。司马懿虽然为人浅薄,但好歹也暂时唬住了那帮嚣狂的西凉人。”
“呵呵,”曹操握了握荀彧的肩头,“你是怎么了,对司马懿那么大意见,他惹你了?”
荀彧微微转过头去,灯火明灭,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陛下,在臣心里,有些人永远不能替代。”
曹操面色一沉:“文若,那你呢?你说朕玷污了和他的过去,可你这些年对朕不冷不热又是什么意思!”
荀彧愣了一下,转而沉默。
“朕已经失去了奉孝,心想至少还有你……可是你这个人却好像陪着他死了!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朕!”
曹操第一次如此失态,心中埋了六年的死寂一时被打破,他不知何时已经从榻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盯着荀彧的眼。
还是熟悉的清澈眼神,瞳仁里映出他的身影。曹操却不知道,那颗藏在眸子之后的心里,是否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陛下!”
眼见曹操一步步逼近,荀彧向后靠了靠,却被曹操一把抓住了肩头:“你怕朕?怕朕做什么?”
荀彧摇摇头,嘴唇咬得死紧,都显出苍白的颜色。
曹操盯着他看了一刻,终究先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
“我本以为,奉孝最能洞察我的心思,而你,则永远不会看错我。如今看来,竟是都错了,都错了……”
荀彧嘴角动了动,眼见曹操转身,往日挺拔的背影竟有些颓然。
“这些年,我何时强迫过你……”曹操似是十分疲惫,一步步踱到了门边,“榻上的铺盖才刚换过新的,你就歇在这儿吧。”
“那陛下……”
曹操摆了摆手,什么都没说,径自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荀彧注意到,刚才曹操的话里,并没有自称为朕。
一个帝王不合时宜的脆弱并不能抹杀什么,等明日太阳升起,那属于他的江山还是照旧清晰得无所遁形。
所以,现在来问这话,又能有什么用呢?
况且那个答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奉孝,都是因为你啊……”
心中却有个疑问,真的是这样吗?这些年他排除万难,帮曹操将江山坐稳,却为何不曾,哪怕是在梦中见过郭嘉的模样?
甚至连郭嘉的长相,都在记忆中渐渐模糊。
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巨石般喘不过气来。御榻上铺着簇新的狐皮毛垫,荀彧一点点弯下腰来,胸腔里翻腾的一口热血硬是生生憋了回去,只一头栽倒,昏睡中依旧眉头紧皱。
睡了半夜,司马懿猛然掀开了眼皮。
这不是他的帐子,鼻间四处萦绕着一股熏香的味道,连帐内灯盏的数量也比他用的规格要高许多。
“天哪……”不用猜他都知道这是荀彧的帐子,他这是造了什么孽,竟无意中又招惹了这尊神。
来不及整理衣物,司马懿连忙跑了出来,环顾了下四周,确定荀彧没等着他兴师问罪,赶紧拢了拢衣襟往自己帐中去。
有人坐在阴影里,司马懿转了个弯差点撞上去,差点就叫出了声。
“陛下,何故深夜在此……”
曹操微微侧了下头,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你怎么起来了。”
不是问句,司马懿也便不作答,只是在曹操身边坐下。
见惯了司马懿的谨小慎微,第一次有如此大胆的举动让曹操有些意外,却并不感到僭越。
“臣要赶着去给丞相赔罪,哪里还睡得着。”话虽如此,司马懿却依旧稳稳坐着,并没有着急的意思。
曹操也不戳破,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坐了一阵。
“仲达,你怎么看朕?”
戈壁上的夜风很凉,绕着两人的衣襟裤腿打着旋儿。司马懿肩头抽动,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身后窸窣有声,司马懿侧头,只见曹操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却顿了一下,并没有马上给他披上。
但也只是一刻,下一刻曹操似乎轻叹了一声,将披风披到司马懿身上,替他裹紧。
“回答朕。”
司马懿看向曹操,月亮恰从浓云中行出,清辉洒落在曹操的眸子里,星点有光。
那是这茫茫暗夜中,唯一的亮。
“陛下是臣心中唯一能终结这乱世之人,也是臣最景仰的人。”
“朕是枭雄,代汉自立,你不怕朕?”
司马懿将身子都缩进那大红的披风里:“我不怕,陛下钟情故人多年,想来不会做绝情之事。”
“你倒什么都敢说。”曹操豁然一笑,“景仰……朕知道,有很多人恨朕,或者怕朕、羡慕朕,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景仰朕。”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跟羡慕可不一样。”曹操抚上司马懿的脸颊,“你是想有朝一日……跟朕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