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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樟荫梦醒 ...

  •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高二已过,再读此诗,映月的心境却只剩下了事不关己的恬淡。

      高三年级由外观单调的逸夫楼搬到了形式古老却优雅的立心楼,楼后面有两排参天槐树,在盛夏冷绿浸人。树下有大理石制的桌凳,既为学生自习晨读提供便利,也是家长送餐来时的绝佳就餐地点。在夏天凉爽的清晨,时有鸟鸣啾啾,,让人觉得这里不是传说中的高三炼狱,而是大学的人间天堂了。这样幽静美丽的地方,只有高三学生可以享有。

      这座楼“立心”之名已不简单,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取第一句的意思。本来校长要在“为万世开太平”一句上做文章,这太符合中国文人兼党员“平天下”的抱负了!但若叫“开平”,便和中国近代史上的那个煤矿雷同,无疑自降学校的身份。于是在仔细斟酌以后,“立心”之名便敲定,以此来告诫高三学子,一切大事都要从“立心”开始,尤其是学习。

      刘京在六月初就已不见踪影:为了梦寐已久的北欧之旅,他来不及和朋友们细细告别。映月身边的位置,彻底空了下来,在成双成对的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映月此前毫不犹豫地否决掉了班主任的提议,她的理由就是:我要真那么容易被影响了,也就没必要继续待在教室里。班主任脸上震惊的表情让她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她当然没有去想班主任到底对她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言论有什么想法。张子穆死皮赖脸地要和她坐一起,也被她变着法儿打发了。

      学校的日子就跟流水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考试是丰水期,泛滥起来要死一批人;平时的学习则是枯水期,死气沉沉的氛围可以笼罩一个月之久。映月在翻来覆去地背政治历史时,会突然想到刘京,想到高一时和他荒废整个课堂的日子。这次她正愣愣地盯着他的位子出神,后面的袁子怡拍了拍她的肩膀。映月吓了个半死,以为是被历史老师揪住了这开小差的瞬间。袁子怡却递给她一片叠好的小小纸片,映月奇怪地打量了她一遍,没有伸手接,先猜测着她的用意。袁子怡又把手往前伸了伸,映月才接住,对她说:“有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便把头扭了回去,待一展开,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是李伟伦的字迹:秀丽柔润,像他的笑容一样。他说:听说你期末成绩很好,恭喜你。我真心替你高兴。

      映月想起来,他们已经半年没有任何接触了。至少她一直在躲着他,尽量避开了相处的机会。这次他主动示好,宛如凭空中彩票一般,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缓缓把纸条收起夹在书里,面容沉静地继续背起了书,只是长长的手指甲在书页上画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印子,忽然睫毛一垂,想起了自己给表哥的八字箴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免不出声地苦笑了一番,各种关于过去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她保持着脸上的安静,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早已握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还有必要吗?她在心里问。她从便笺上撕下一张纸,写到:谢谢。我的成绩是我自己的事,不劳您操心。以后不要再写了,祝你好运!

      她把字条递给袁子怡,说:“给李伟伦,以后上课别在帮人传字条了。”她的口气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袁子怡瞧着她表情冷淡,似乎不高兴,以为她是嫌别人打扰,就“哦”了一声。映月把头扭了过去,心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想。不知这个决定,她以后有没有后悔过。

      她经常想,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像刘京那样没心没肺地潇洒一回?假若真能如此,自己和李伟伦这不伦不类的关系,也不至于拖沓了这么久。后来她慢慢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他们以后,估计真的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一想到这儿,她又深深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在她的希望里,她觉得只要两人不提以前的荒唐事,假装成没事人,照样可以和和气气的做朋友。然而,应了通俗的说法,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已经如一汪潭水,难起波澜,对于无益的人和事,只是淡淡照出了些模糊的影子,而更多装下了比较切合实际的东西。忍过了那段时间,一切就都好了,她说。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转瞬即至,高三没有假期,大多数学子也不乎,因为节日年年有,高考,或者说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几乎仅有一次。他们本不该这么想,可是老师们天天说,这些不是他们的东西,也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了。李主任班上有苦心孤诣的,也有放羊的,有学到脑休克昏倒的赵同学,也有一位因为看电影误了月考时间,索性一连翘掉了剩下三门的罗同学,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成了学生的娱乐资源。

      教学楼后靠近槐树荫的地方有一株鹅掌枫,叶子比一般的枫叶要小得多,颜色相对也比较淡。大概从十一月开始,它才慢慢由绿转黄,最后变成浅浅的橙红色,竟不敌背后的一大片菊花开的灿烂。槐树叶子已经干瘪,风轻轻一摇就纷纷下泻,真是落木当风骤复分,比起春夏之际的满目茵绿,倒更能让人心旷神怡。

      伟伦正和一群人上楼梯,映月从楼上下来,她要去办公室交作业,走的比较急。这天她穿了件淡紫色长风衣,映着楼外青翠的竹子,真是有说不出的脱俗之感。她走近了才看到上楼的一群人,他们浩浩汤汤的堵住了楼道。

      李伟伦站到一边给她让路,她却是朝他身后瞄了一眼,眼见是过不去的,就自己站到墙角,对他说:“你们先过去吧。”她说话时眼光也没有对着谁,像是和任何同学打招呼一样,礼貌周到,却仅是出于礼貌。李伟伦踌躇了一会儿,转头去看自己的朋友,他们依旧热烈地讨论着本赛季的战况,谢子豪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楼梯,身子朝前一栽,几乎要趴下,幸好被人拽住。映月微微动了动嘴角,用手掩着脸笑了。李伟伦也在笑,他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声“谢谢”,映月回道“不客气。”她从墙上的窗子向下望,正好可以瞅到那丛翠绿的竹子,等到上楼的人都走完了,她才缓缓下了楼。

      天越来越冷,早上起来,总能看到染白了夜色的浓雾,人从里面穿过去,好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才几步远,就彻底消失了。雾散的时候,太阳光也是朦朦胧胧的,让人提不起精神。雾中的立心楼宛如与世隔绝的蓬莱仙境,隔着雾看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总觉得是聊斋里的蜃景。

      刘京走后,映月的日子安静了很多,有时候会安静的无聊。张子木几个没有了老大,徐建业就正式上位了,在学习之余依旧闹得不亦乐乎。映月说这是典型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张子木一如既往地在旁边谄媚地点头,弄得徐建业晚上放学总要跟他单挑。他们会轮流到刘京的位置上去坐坐,上几节课,映月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们有时会集体讨论刘京的生活状况,说他们在苦逼的复习时他如何玩的没心没肺,也许过几年还会带一个外国女朋友回来。张子木仍旧会不知好歹地叫映月“京嫂”,不过已经是出于一种习惯。映月高三后极少上网,所有关于刘京的消息都要听他那帮哥们道听途说。偶尔复习得极度无聊的时候,才发现对刘京出了羡慕以外,心底里还有一份挂念。

      早在国庆节回家时,映月已经听说了芸湘的事,震惊之余就只剩下了质疑,可是后来听爸爸也这样说,也就由不得她不信了。怪不得这几次回家总见不到她,可是以她对芸湘的了解,是断想不出她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和勇气。她知道芸湘身世可怜,从小没有妈照顾,有了父亲却跟没有一样,妹妹不学好。然而她却是一株婷婷含苞的荷花,待放于那个叫家的泥塘,出淤泥而不染。为此她难过了好几天,一想到辍学后的芸湘会有跟芸潇一样的命运,她就忍不住要担忧。在梦里,她不只一次看到笑语盈盈的芸湘对她说:“我没有去广州,我在学校好好复习呢!”她去抓芸湘的手,却抓了个空,芸湘依旧对她笑,可是面目越来越狰狞,笑声也变得恐怖,她向自己伸出干枯的手说:“ 映月救我……”芸潇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姐,我们去找爸,找到他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有钱,车票已经买好了。” 映月大声叫着芸湘的名字,她却不理,越走离自己越远。映月要去追她,可是腿却一点都动不了……

      映月在发现自己魂不守舍,想入非非后,果断决定把芸湘的事放到一边,以免扰乱自己的心绪。各人的造化吧,也只能自求多福,求人到底不如求己。芸湘的事,后来反倒激励她更加珍惜自己的升学机会,如果不读书,她也只能和一苇、亚隆、芸湘芸潇一样。从小到大的玩伴,转眼就只剩她和孟清相依为命。

      鹅掌楸已经落得光秃秃的了,立心楼后的花圃堆满了菊花的枯梗,校园里绿色而鲜活的植物就剩了竹子和三栋教学楼之间的常青树,那些树大约有二层楼高,像极了放大版的圣诞树。平安夜在没有雪花的冬季悄无声息地来临了,校园里打破了一冬的沉寂,苹果、巧克力甚至玫瑰花都像暗潮一样涌了出来,年轻的孩子总要把各种节日都过成情人节。有些人做的偷偷摸摸,有些人就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赠送礼物。映月看到他们兴奋的样子,总要微微笑一笑,一觉羡慕,二觉遗憾,三觉岁月是把杀猪刀,把自己年轻的血都给放干净了。

      她的室友周雨璘和秦湘悦都拿回了苹果和巧克力,晚上被几个人集体瓜分了。几个女孩子有说有笑地聊到十一点半,要忘了时间的时候,宿管阿姨就会在外面小声提醒。映月忽然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快乐的,至少比在家时开心。刘京比起徐一苇,张子木比起李亚隆,雨璘比起孟清,子依比起芸湘,前者都要好得多,多年的亲戚情分,竟渐渐敌不过跟同学的友谊。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跟表兄妹们越来越疏离,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之间不会互祝圣诞节快乐?不会相互间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是映月从心底里厌倦了每到过年从小到大一成不变的麻将娱乐?她没有话可以跟他们说,可是又不能说实话,维持着表面的热络,彼此的心,却越走越远。

      教室里不知谁在讲台上放了一盆微缩版的圣诞树,班主任看到后,笑着问:“你们拿这个来是许愿的吗?都想高考考好?”班上一片哄笑,他拿起它又端详了一番,扶了扶眼镜说:“什么都没有,等着我给你们每个人挂件礼物?”班上又笑。他也笑,在讲台上踱了几步,说:“笑也笑过了,马上成绩要出来了,你们还能笑吗?”张子木在心里骂他腹黑,听到同学们都皮笑肉不笑地“哼哼”着,觉得他们跟自己同病相怜,也就跟着“哼哼”了两声。李主任见怪不怪,“哼哼是什么意思?谁起来说说?张子木,你说?”张子木光荣躺枪,瞥了老班一眼,谄媚地“嘿嘿”笑,引起班上又一阵笑。李主任故做严肃:“嘿嘿,等成绩出来了再收拾你们。”张子木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低下了头。李主任走出教室,顺手把那盆树也给带走了。张子木在他身后咬牙切齿,那树是他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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