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贩酒记（原名：花间遗录）》西西里杀手

12、黄泉往事之第二章

　　在我的认知里，除了不幸到十八层地狱干苦力之外，欠债，是比较深沉的苦难之一。
　　我的反应很简单，先是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愕然地：“什么！我欠债，欠你的债！”
　　然后犹疑地上上下下扫视对方：“我什么时候欠的债？又为了什么欠的债？在哪里欠的债？有没有证人或是保人？有的话是谁？”
　　最后见对方没回答，我舒出一口长长的气，肯定道：“不，我没欠债。”
　　他盘着腿，一双凤眼得意似地一勾：“你真的欠我的债。”
　　我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黑得简直可与黑大哥媲美了，我肃然道：“有打欠条吗？”
　　他点头，从长长的宽袖子里掏出一张白色的帕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用金线绣了一堆字。
　　我放心了：“诚然我是个女的，可我不会刺绣，一点都不会。”
　　他点点头，十分真诚的样子：“诚然我是个男的，可是我会刺绣。你看看，这下面，是不是你摁的指印。”
　　我凑上前去，看到我那个往日怎么看怎么婉秀今日怎么看怎么罪恶的指印，万分不愿地点了点头，只是奇怪我完全记不起何时欠下的这笔债，难道真的有选择性遗忘这种事吗？看了上面忘川水中鬼魂般多得数不过来的债目，我喘不过气了。任何人，如果前一秒还衣食富足甚至小有存余，下一秒负债累累可能立马揭不开锅，不心肌梗塞脑血栓突发等等已经是十分了得。
　　债主皱着眉：“你如果晕过去，我是不会帮你划船的。”
　　我吸气吐气，我如果晕过去，这个月的全勤奖金就没了，我如果晕过去，这趟船费也没了，我如果晕过去，会让孟婆面无表情地嘲笑许久……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晕了过去……
　　这晕的动作不是很华丽，我能听见自己砸在船板上那可耻的声响，我能听见忘川的鬼魂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更加凄惨地哀叫起来。我能听见孟婆的汤锅嚯嚯的响，她近来跟炼火狱的鬼吏们关系不错，讨来了一些柴火堆在汤锅下加热说要给生魂们提供口感更好的孟婆汤，记得还有一个傻瓜以为是要拿他下油锅哭得连阎王都惊动了。
　　最后，我听见一个凉凉的声音：“再不捡的话，你的船桨就要掉下去了。”
　　我瞬间苏醒，勉强用指尖捞到大半个已经进了忘川的船桨，好半天才抱住，转过头来，郁闷地看着这位忽然间冒出来的债主。那块掉进我这潭死水里的血石头没有一下子沉到水里，居然还打了好几个水漂，搅得我整个脑子都浑浑噩噩的：“分期付债成吗？”
　　他很温柔地说：“不成。”
　　我开始呜咽了：“我在黄泉渡口开了一所黄泉客栈，不过地皮不是我的，所以只有客栈的分红可以给你，但是我有几支黄泉股票……”
　　他插嘴：“股市泡沫太多，特别是黄泉股市。”然后以一种特别怜悯的眼神望着我，我以为他要说“既然你这么穷你欠我的债就不用还了就当我做慈善了”结果他说“你有收藏吗？比如说珠宝名画什么的？”
　　我深深痛恨我这么多年来的市侩行为，有一只生魂试图拿红宝石抵船费让我毫不客气地踢到忘川里去哭得惨绝人寰，我是喜欢收藏，不过我的收藏，都是大大小小的冥币，最近碰上地府通货膨胀，还贬值了。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刚才我的债主就一直皱着眉坐在我对面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哭，我哭累了停下来，终于明白眼泪激不起这厮哪怕半分的同情心。于是我坦然地放弃了，问坐在奈何桥畔一脸看戏表情的孟婆（她终于有表情了）讨了碗孟婆汤。
　　“哭太久，我渴了。”见债主依然张着他漂亮的凤眼盯着我，我解释道，一边喝了一大口。忽然间灵光一闪，我捧着那汤碗努力掩住心中都快沸腾起来的兴奋感：“你要喝吗？”
　　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很自然地示意我把手中的汤碗递给他。
　　我紧张地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趟，然后他把汤碗递给我，优雅地擦了擦嘴唇：“我们再谈谈不动产的事。”
　　孟婆接过她的碗后就趴在她的汤锅上笑得花枝乱颤，都快跌进汤锅里了。说实话，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孟婆的笑声，听惯了鬼叫的我居然被这惨烈的声音折磨得耳膜一阵阵地生疼，在心理上承受着负债的打击，在生理上还要被迫接受魔音的摧残，我于是恼了。
　　我一恼，就容易失去理智，我伸出手颤悠悠地指着他：“你怎么，怎么还没忘掉？”
　　孟婆：“小音，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笨，他又不是要入冥府的生魂，哇哈哈，他怎么会忘，哇哈哈哈哈……”
　　“那么，他是什么？”我干巴巴地说。债主笑得更加温文尔雅，如果我没看过人间的戏本估计也得让他迷了去，这种笑容就跟镀了金似的在地府昏暗的光下都熠熠生辉得令人嫉妒。“狐狸精吗？”我费解道，“有男狐狸精吗？”
　　孟婆咳了一咳，往汤锅底下加了两把柴火，然后袖着手蹲在一旁，像被极地玄冰冻住了一般面无表情。债主的脸倏然一僵，口气和神情都淡淡的：“不是，有。”我从这般清淡的回答里瞬间领悟我说错话了，我低下头，用力划了几下桨，这才发现原来我的船一直在原地打转。
　　忘川，居然停流了。
　　其实我是个挺称职的摆渡人，碰上大奸大恶之人时忘川水激动得跟海啸突发一样倒腾我能凭一支破浆控好船向，碰上行善积德之人我还能勤勤快快地划动船桨送之归入冥府，连获三届地府老牛杯最佳职工评比大赛桂冠，甚至得阎王亲批“领的是低薪，卖的是血汗”。只是此刻，忘川停流了，我哀哀切切地绞着衣摆，不知如何是好。
　　“早就看这忘川不舒服了。”债主裹着满脸镀金的笑，我叹气，原来这厮的内心是一堆散发霉味的破铜烂铁，连一条只会区区三种变速的河都容不下。
　　“那个，大侠，英雄，殿下……”我支支吾吾乱叫一气，就差叫爷爷了。
　　他瞥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我叫行渊。”
　　“行冤大人。”我立马接口，“这留得债务在，不怕没钱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您已经摸清了我的工作单位，随时找上门来都可以。这么多的钱，我一时半会是拿不出来的，还债的日子真是绿水长流，绵绵不绝啊……”所以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工作地点，忘川要让你弄崩了我的饭碗也得砸。
　　掬一抹伤心泪，真是难以想象，以后我可能得靠免费毒药——孟婆汤过日子，条件恶劣时不排除上冥王殿打秋风的可能。
　　他悠悠一笑，温和地打断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免了你所有的债务。”
　　“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决定待会就去黄泉客栈大吃一顿，所谓美食桌下死，撑死亦风流。我这样一边期待着那顿少见的风流一边惶恐地猜测他到底要我做什么，乍然碰上他波光潋滟的眸子，竟像卷入漩涡般只觉得神思飘摇。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时的景象，彼岸花不要脸地开得轰轰烈烈招招摇摇，鬼魂们惨烈的叫喊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地府的玄光勾勒出昏黄而暧昧的景象，盘坐在船头的行渊，伸了一只手去掬忘川水，修长莹白的手指霎时褪尽血肉，只剩下孤零零的白骨。
　　他依旧含着一缕温文尔雅的笑意，眉宇间竟然连半分痛色也无。只一双凤眼愈发的潋滟多姿，蓄着冷清清的神色，幽远而深长。我手持破桨，终于看不下去了，狠狠击落一只欲来啮咬的恶鬼：“你是傻子吗？”
　　他慢腾腾地收回手，指骨上的青烟犹未散去，血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我捂住嘴，担心自己马上要吐出来。他以一种格外耐心甚至是欣赏的目光看这手掌复生记，我捂住嘴心中暗叹造物之神奇，能把如此血腥悚然的画面看得如此津津有味的也算是天上人间乃至冥府阴司少见的一朵奇葩了。
　　奇葩美则美矣，可实在太危险了。初次见面便让我知晓负债的噩耗，紧接着捣坏我唯一的工作地点，现在还见了血了，重申，见了骨头了。看来越美的东西越是危险此定律永远适用，我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而问奇葩曰：“到底要做何事？”
　　奇葩点点头，用那只刚长好的手拍了拍我的肩：“我要你还阳。”
　　我抖了三抖，再四说明道：“我不是鬼魂啊，我是活生生的，的……”
　　“什么呢？”他攥紧了我的肩，潋滟的眸子紧盯着我。我只觉得双肩像被火烙了般揪心的疼，却半晌才难受地一缩，强辩道：“反正我是活的，不是魂魄。”
　　他放开手，轻轻地说：“你还阳后，去……”
　　“什么还阳？”我跳脚了，“是故地重游，故地重游。”
　　他默默地盯着我：“你到达故地之后，先别急着会故旧亲友。先去……”
　　“什么，你居然要我做那种事？”我惊呼，一边忍受着他的冷攻击，故旧亲友？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我呢？重点是，谁还活着呢？
　　他挑了挑眉：“你不去？”
　　债务在身，有苦难言。我苦着脸：“我去，当然去。这么一个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我当不成帕瓦罗蒂，也要当个多明戈啊，咱一定把这歌唱得惊天地泣鬼神……”
　　他粗暴地打断我：“你稍微收拾一下，待会就跟我走。冥王那边我会处理的。”
　　我弱弱地举手：“行冤大人跟冥王关系好的话，可不可以帮我申请停职留薪……”
　　收到冷若冰霜微带恫吓的眼神后我安静了，老老实实地守着我的破船，整理我的东西。我掏出一箱叠得整整齐齐的冥币，抱着脑袋开始发愁，为什么阳界和冥界不早日推行统一货币制呢？不算债务的话，我在冥界算是不大不小一富婆，可要到了阳界，我就是一穷二白的乞丐，甚至更寒碜些，乞丐好歹还配备了破碗，拐杖，肮脏的绷带云云。
　　手抱头，我深深，深深地被忧郁这个美人征服了。这美人裹着一身名为贫困的金缕衣，翘着一根名为受气的兰花指，临了还不忘那秋波一递，散发些名为倒霉挨劈的颓唐之气。我清点了所有东西，把破船停泊在黄泉渡口，把破桨寄在孟婆那里，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时刻担心我那可怜的破桨献身烈焰只为加热孟婆那免费毒药。
　　可惜，小贩在牢子里感悟人生痛思己过事实上是在思考出狱后该当如何操作以称霸地府销售市场，不然还能与他道一个别。
　　于是，在无限留恋之中，我告别了冥界。
　　我挥一挥手帕，不带走一分冥币。
　　恶鬼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冥府。（你真的是在留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