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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九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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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一看时间才六点多,天都未亮的清晨。我一下子坐起来,轻轻把安静紧抓我衣服的小手拿开,她只微微翻了个身,依然睡着。我穿好拖鞋走进客厅,婆婆刚巧进来,我看见羽澜趴在她的肩上熟睡,突然有点狠不下心来质问,她毕竟是陶冶的母亲,女儿的奶奶,看她,背羽澜上楼,大冬天的,累得满头是汗。她这么着急回来,还是怕安静一个人在家出事吧?!
没等我细想,她关门转头看见我站在卧室门口,吓了一跳,她似乎没料到我们回来得如此早。半晌,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然后我走上前去把羽澜从她背上抱下来,放到安静的小床上,帮她脱衣服盖被子,然后把卧室门一关,进了客厅。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婆婆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
我也没有过多的前言,直截了当:“婆婆,陶冶和孩子都没醒,趁这个时间,我们能不能谈谈?”她说,好啊,谈,不知道你丁蒙洁想和我说什么?
“说安静。”我知道,她那么理直气壮,也就是不怕和我吵了。那么我更加不应该硬碰硬。
她倒坦诚,接了我的话:“你以为我一把年纪没事干,让她看家啊?”
我本来火气在漫长的夜晚已经散得差不多,婆婆的这一句话又让它们重聚起来,我尽量压抑地说:“那就是因为别的原因,是因为我吗?您知不知道,她今天自己烫伤了手划破了手指,被你那个所谓的‘小偷论’吓得哭了好多次?”
听见安静受伤了,婆婆脸上吃了一惊,有点挂不住,想开口,没有说出什么来。我进一步说:“如果你对我或者陶冶有什么不满,可以找我们谈,不要把小孩子牵扯进来,我不知道安静她到底错在哪儿,只感觉到您偏心……”
“别口口声声把陶冶搬出来,自己的问题,不用拉我儿子下水。”婆婆腾地站了起来,“你也知道我偏心?那你凭什么要求我一视同仁?我爱陶羽澜一个,也并不是因为那是你丁蒙洁的女儿,只因为那是我们家的骨肉。至于安静,你公公和陶冶他们两个人想一视同仁是他们的善意,我?我这辈子最懂得分辨是非黑白。”
我手脚瞬间冰凉,依然固着底气:“凭什么这么说?”
“你当初在我面前气焰嚣张地说你打了他的孩子,你的决心我审一审就知道。”
“我没打那个孩子。”我装出理直气壮。
“没打?你别忘了雅雅之前有那套房子的钥匙,那把钥匙是我的。我偷偷回去看过,那房子果然如你所愿成了你血淋淋坐小月的空间,房间里的一切都证明你打了那个孩子。不过,那房子现在也卖了,我也没证据了。”
我连指甲都冻住了一般,她回去过……在我去香港之前,那屋子里确实有云露买给我的一系列补品,还有罗阿姨开的药……
我没有猜错,她真的知道了!我没回过神来,婆婆已经说开了:“你居然好意思来先找我谈?还避开你公公和陶冶,怎么,你丁蒙洁天不怕地不怕,也有软肋?不管安静是你之前跟哪个野男人生的也好,还是你根本就纯粹抱一个小孩来糊弄陶冶让他内疚让他娶你也罢……明眼人一看,会相信她是陶冶的孩子?她不但长得不像陶冶,连你都不像,你敢说她不是你随便抱来糊弄陶冶的?在陶冶之前和之后,你丁蒙洁有多肮脏,你自己知道,我不屑说你。”
她的话语难听极了,连带着侮辱了我的安静,可是这一刻,我也犯难,我不能脱口而出安静真正的身世,尽管那并不丢人,但是婆婆会偏心,她一定会。而告诉了,也更加证明她的推断,我就是拿了一个不是我和陶冶的孩子去糊弄了陶冶,她对我以及安静的怨恨只会加深不会减少。
应该怎样解释?义正言辞地说这个孩子肯定是她的亲孙女?!为了整个家为了安静的成长我一定说的出,但我无法理直气壮,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在欺骗她。我有苦衷又怎么样?可以改变我欺骗她这个事实吗?
我并非一个天才的演员,此刻我只能尽量平静地说:“婆婆,你觉得陶冶笨到可以去爱一个和别人鬼混的妻子吗?我不知你的误会从何而来,还是那句话,当初肚子里的孩子千真万确是我和陶冶的,我也确实没有打掉。”
“是吗?”婆婆冷笑,“以你的脾气,不是应该暴跳如雷?何以这么平静,心虚啊?”
“婆婆,我再说一次,安静是我和陶冶亲生的。我平静,因为我为了陶冶,为了陶家,我必须平静。”我已经有点冷漠。
“好儿媳妇,你和我真像,我也是为了陶冶的面子为了陶家,从来没有质问过你。但是,请你明白,对一个外姓的孩子仁慈了那么久,也算是我的极限了。”
我无言以对。沉默了很久,我该怎么办!最后,再次抬头,说,婆婆,我可以再认真地说一次,安静,就是我丁蒙洁和陶冶的孩子,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如果你因为臆断,认定她不是你的亲孙女,我无话可说。如果她不是,那陶羽澜也不是!
说完,我准备进房间去……
婆婆突然很激动,瞪大眼睛问:“我臆断?”我没说话,她却更加激动地说:“好,我臆断!我们这就去找证据,你丁蒙洁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不要阻止我。”说完,婆婆两步走到了卧室门前,准备开门,我用手一下子拦住她,惊慌地问:“你要干什么?”
“趁医院刚开门,我带她去验DNA!”
“不行!”我条件反射地死命拉住了她的手,完全不曾想到婆婆会来这招,还要害怕自己声音太大吵醒另一间房的陶冶。
“你不是要证据吗?你不是看不到证据还嘴硬吗?”婆婆也激动地掰我的手,非要进去不可。
DNA……多么残酷的医学检验,就算安静现在不懂,她长大了回想起来又岂会不懂?DNA结果一出来,真相大白,我让安静成为这个家里最无关的孩子,我怎么忍心……这一刻,我想到的全是我和蒙歆的小时候,奶奶的偏爱和父母竭尽的弥补,可是依然换来蒙歆幽怨的眼神、蒙歆楚楚可怜的泪、蒙歆邪恶的笑和蒙歆最后伸向轻盈的利爪……这样的故事就不能结束吗!我压存在内心深处几年的阴影瞬间膨胀扩散,我无能为力地想要闭眼捂住太阳穴尖叫……
“婆婆,你要怎么才肯相信我!”我撑着最后的理智挡在卧室门前,觉得这道门一开,天就塌了,瞬间泪眼朦胧,“算我求你了!”
“是你逼我的!本来我忍忍就算了,你不但不承认,你还嘴硬……你这么拦我,我今天就一定要抓那个丫头去化验!”她的坚决让我浑身战栗。我甚至已经想到喊陶冶出来阻止她妈妈的荒唐,千万不要惊动无辜的两个孩子……
但却不知怎么腿一软,那一刻,尊严脆弱地被击垮,雪白的睡衣顷刻散在冰凉的地板……
她被我这样的举动吓住,站在原地,半秒后想要拉开我,我用力抱住了她的手,低声哀求:“婆婆我求你了,不要去惊动孩子,她还小,她的手才被割伤烫伤你难道还要她马上去被划一刀吗?我们不要再争吵了,等下陶冶醒来看见会有多为难!”
她震了一下,没有再动。也许刚才的激动已经缓慢下来,是的,她不得不考虑陶冶的心理压力,像我不得不考虑安静一样。我们,都是母亲罢了。
“你终于肯承认了是吗?”她语气依然愤怒。
我依旧那样拉住她,不是想要这么卑微,是觉得自己没力也没时间站起来,怕她真的再次进去惊醒安静和羽澜。我咬了下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至少,我应该先缓下气氛,从长计议。
“你解释啊,刚才不是说的头头是道吗?”她再次问。
我顿了顿,决定开启我沉重的往事,这也是我愿意永远封存安静身世的主要原因。说:“婆婆……我曾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母亲工作忙,很多时候,是我奶奶在照顾我们。那时,她跟安静和羽澜一样乖巧可爱。可我奶奶从小就不爱她,而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亲生的孩子,造成了错误的心理问题,最终……她杀人犯法,伤害了无辜的人,以及爱她的我们,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已经死了。”讲到这里,我没哭,我觉得很多时候我在别人面前突然流泪,是一种失误,而年龄越大,我会控制这样的失误。哭,应是自己舒缓情绪的过程,与人无关。只不过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向人诉说起这个残忍的故事,它只教会我一条狠狠的教训:我绝对不能再相信,告诉孩子真相她才会正确地理解,也绝不会冒险去多让任何一个人了解真相。
我感觉到婆婆惊呆了,她应该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家庭是那么复杂。
我终于抬起头来,再次哀求:“我说安静真的是我和陶冶的孩子,你不信……那我会努力证明给你看,但是这个证明只是由我丁蒙洁来做,不要连累安静。您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她懂的。所以婆婆,孩子的心理其实很脆弱,他们还不懂怎么自我安慰自我保护,他们只有父母的爱亲人的爱才够安全,爱不够完整,心灵也会。即便你现在不信,请为了我和陶冶共同走过的这几年,不要再像昨夜那样对安静,那样太残忍了……”
三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认过输。哪怕是在法庭上,已经身心崩溃,还是不愿意在蒙歆面前丢失自己伪装的尊严;哪怕和陶冶误会重重的日子里,我背后哭得多惨,当面我依然要逞强。但是今天,我无路可退……我童年的家庭是个悲剧,而这个悲剧不应该再延续到我的女儿身上。太讽刺了,我最不赞同的处理事情的方法,就是懦弱地哀求,而今天,我选择了它。
婆婆也许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没有说话。半晌,她松开了我的手,转身去厨房,进去之前,回头说了一句:“今天的事,你不用去向陶冶告状,我等你给我的证明。起来吧,别跪在我面前了,你嫁进陶家五年多,其实我早就认命了。”
婆与媳,千百年来,似乎都无法摆脱的矛盾。矛盾的双方,永远都只认为对方是错的。我在她眼里,十恶不赦;她在我眼里,不可理喻!。我用手把头发往脑后理,是我欠了谁的?我什么时候才还的清?我累了……
听见厨房里和往常无差别的淘米声,我知道事情暂时平息了下来,这才突然发觉已经手脚冰凉,膝盖生痛,于是,颤巍巍地站起来,打开身后的卧室门,还好,安静和羽澜,恬静的,在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