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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眼看那鞑靼人就要拥到城门口了,卜仓舟见赵怀安还在发愣,他蹑手蹑脚从背后摸过去,牵了牵大侠的衣角道:“走不走?现在不走就来不及啦!”
      赵怀安一晃神:“去哪儿?”
      “跑啊!难道还留在这里等死?”卜仓舟急得眼睛眉毛都在冒火,“我知道有一条小路,直通嘉峪关,马已经备好了,就等你一句话。”
      赵怀安一双黑漆漆的瞳孔望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刚不是还豪气干云么,才这一会就怕成一滩泥了?”
      “你别这么皮笑肉不笑地看我……”卜仓舟低头,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你不知道我那时多害怕,现在想起来都跟做梦一样,从脚底板到手掌心都是汗,喏,你看。”
      “谁愿意看你的泥巴手,拿开拿开,”赵怀安逃也似的转开头,话尾巴却还吊在卜仓舟身上,“风里刀啊?”
      “还有啥事?”
      “等打退了鞑靼人,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可别说谎。”
      卜仓舟突然捂着脸道:“哎哟不好不好,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年纪、身高、体重、腰围?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对于混赖状态下的卜仓舟,赵怀安从来缺少切实的有效手段。这时外边已经交上手了,龙门驿站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城墙全用夯土垒成,外面敷一层青砖,坚固结实,无论冲车还是投石都无法轻易损毁,弓箭手就从城垛的瞭望口往外放箭,敲在鞑靼人的盔甲上,叮叮当当直响。但这点箭却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那都是些身经百战的骑士,他们也不用人多做指挥,中军自动回缩,两翼上前掩护,掀起另一轮冲锋浪潮。
      “形势不太妙……”卜仓舟刚转身就被赵怀安拎住了:“督主,现在三军不稳,来,咱们去巡视巡视,激励士气。”说着就往城楼上走。
      卜仓舟手脚一阵扑腾,翻出掌中刺就往赵怀安脖子上扎,被赵大侠两根手指一夹,轻轻松松缴了械。“督主别不正经,鞑靼人的兵刃可不认得您是权倾天下的雨公公。”卜仓舟的胳膊都要被他拧断了,打饱嗝似的连声抽气,生拉硬拽被他拖上了城头。但见一望无尽的沙海上,鞑靼人粗劣的甲胄泛着鳞光,他们就像一群迅捷的甲壳虫,从天边一路蔓延过来,看得卜仓舟直犯恶心:“这只是鞑靼的先锋,主力还没过来,咱们这里都是些新兵蛋子,怕是顶不住,老田那八百骑兵倒是好使,就是人太少,拼光就没了。”
      “就没别的办法了?除了跑。”
      卜仓舟举着窥天镜观察了一阵,一直没说话,赵怀安生怕从他那里听到一个不字。半晌,他才舍得开口:“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
      “你脱还是我脱?”
      “到底是谁不正经。”卜仓舟白他一眼,“不光咱们怕,鞑靼那边也怕。杀那队斥候真是杀对了,现在他们闹不清咱们的主力到底是在嘉峪关还是在龙门,于是吊在后头观望,既能随时策应龙门,也能威慑嘉峪关,让王将军不敢轻易出兵来救……这群蛮子,这次倒学聪明了。”
      赵怀安大概懂了:“只要让鞑靼人以为咱们的主力在此,尽遣大本营精锐来攻,然后再派一个得力的人去嘉峪关求援,内外夹击,定能大破敌军。”
      “但这里面却有一个最要紧的问题。”卜仓舟眉头都皱起来,“在援兵来之前,咱们能坚守多久,要是失了龙门,鞑靼人调转枪头直扑嘉峪关,咱们的步卒可拦不住他们的铁骑。”
      赵怀安腹内计较一阵,道:“你去。”
      “你不跟我走?”
      “如果是你的话,一个人就够了吧。”赵怀安话里有话,卜仓舟装聋作哑,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打着各自的主意。
      “我留下来帮田将军,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一天的苦战下来,两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眼看天色渐晚,彼此心照不宣收兵而去。鞑靼人在沙漠上搭出一个又一个白色帐篷,像是雨季时候一夜间生出的蘑菇,不久就从里面飘出阵阵肉香。卜仓舟闻着那带着点牛羊膻气的香味,瞅瞅手里硬邦邦的窝窝头,眼睛有点湿润了。赵怀安和田统领咬着半拉黑馒头,吧唧着嘴,肩并肩从城楼上下来,他们身上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卜仓舟捂着鼻子往旁边避了避,但赵怀安偏要向他那里凑,真是可恶至极。
      大漠的冬天黑得早,激战一天人困马乏,士兵们都靠着墙根打呵欠,没精打采的样子。这时鞑靼营地里传来幽婉马头琴的声音,如泣如诉,扣人心弦。卜仓舟脸色逐渐凝重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渣滓站起来道:“他们这是要玩四面楚歌呀,不错不错,真是长行市了。咱们也弄出点响动来,不能让鞑靼人兄弟唱独角戏啊。”他随手一点田统领:“你去随便唱个什么。”
      田统领憨憨地笑:“我唱的不好听……”
      卜仓舟不耐烦了:“声儿比他们大就成!”他四周转了一下,指着旗杆道:“你在这儿唱不行,你得到那上面,大伙才听得见。”
      田统领也不推辞,蹭蹭上了杆顶,恰好容得下一个人双脚站在上面。卜仓舟在下面喊:“唱点喜庆的!”田统领见兵士们都抬起头来看他,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扭了几下,才羞羞答答道:“那我给大家唱首通俗的歌子……”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咳咳。”田统领清了清嗓子,仰天嚎道,“我这里,将督主,好有一比哪!”那失了准头的尾音晃晃悠悠飘出去,在天地间缓缓回荡着,他脸一红,鼓起勇气又唱:“督主啊!”然后满脸期待地望着下面。
      卜仓舟没料到田统领还有这手,见士兵们都眼巴巴地盯着他,嘴不自觉地一张:“诶!”
      得他一声应,田统领激动万分地扯着脖子唱:“我……我的夫!”
      卜仓舟骑虎难下,只得小声答道:“啊!”墙根下的士兵们都站起来,纷纷用眼神鼓励他。卜仓舟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唱:“你将我比作什么人哪哟!”周围忽然一静,士兵们的眼睛都亮晶晶地,在黑夜中沉默地闪动着。赵怀安先回过神,带头哗哗哗地鼓掌,转眼整个驿站都热闹起来了,掌声笑声响成一片。
      旗杆顶上的田统领仿佛发了人来疯,从头又来了一遍:“督主啊,我的夫!”
      这次,全驿站的士兵都争先恐后地回答他:“啊!”然后把独唱的机会郑重其事地让给敬爱的督主。卜仓舟索性也豁出脸不要了,荒腔走板地瞎哼哼:“你将我比作什么人那哟!”
      “哎呀有这么多人要做我的夫呀。”田统领一跺脚,扭腰作娇羞状:“我将你呀比牛郎,不差毫分哪。”
      众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一起唱道:“那我就比不上啰!”
      “你比他还要多啰!”
      “田大姐,你就前面走咯!”
      “督主啊,你在后面行咯!”
      “走咯!”
      “行咯!”
      “走咯!”
      “行咯!”
      “得儿来得儿来得儿来哎哎哎!”
      一曲唱完,众将士意犹未尽,田统领道:“兄弟们,督主唱得好不好!”
      “好!”
      “督主要不要再唱一个!”
      “要!”
      田统领摊开手,一脸无辜的表情:“督主你看,真没办法,这是群众的呼声。”
      只有挨得最近的赵怀安看得见卜仓舟隐没在夜色中的绝望。“其实你唱歌还不赖。”
      卜仓舟狠狠瞪他一眼:“我看你也唱得挺欢,怎么不上去露两嗓子?”
      “你去我就去。”赵怀安学他耍赖。
      “真的?”
      “君子一言……”赵怀安觉得有什么不对。
      “快马一鞭,你瞧好吧!”卜仓舟说着就飞身上了旗杆,一脚把田统领踹下来。他一提袍角坐下,翘着二郎腿绷起脚尖打拍子,轻轻哼起一首鞑靼语的谣曲。卜仓舟平时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急又促,唱起歌的时候却低沉下去,像一条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河,两岸开满荻花。他们听不懂鞑靼语,但是都听懂了歌,草原雪山,牛羊骏马,都明明白白写在他眼里了。对面军营里的马头琴调子一转,仿佛是在呼应他的邀请,贴上来与他并辔同游。这一首歌把赵怀安的心都唱软了,让他想到步入江湖之前,鲜衣怒马的那些岁月。
      一曲终了,卜仓舟跳下来朝赵怀安挤眉弄眼地笑:“当初跟常小文学的,没想到今日倒派上用场了。赵大侠,到你了,你不会食言吧?”
      赵怀安看着他也笑了,身形倏然一动,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双腿没打弯就上去了。“我是个粗人。”他搔了搔头,“这么多年,就会唱一首歌,让大家见笑了。”然后他就唱了:
      “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
      将士们都是一凛,这是当年于谦老大人作的一首诗,京师保卫战的时候被谱上曲,在军中传唱一时,直到鞑靼大军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到如今旧曲新唱,极为应景。开始还只有寥寥几人相和,到最后已是无人不含泪,无人不高歌,一连将这支战歌唱了三遍。、
      “冰霜历尽心不移。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枝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
      黑暗中,赵怀安悄然从旗杆上跃下,将卜仓舟推上一匹早已准备好的马:“速去嘉峪关求援,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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