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留行》沈媚心

9、破阵子

　　“你这孽障，给朕滚出去！”

　　皇帝怒气冲冲一掌劈向龙案，震得笔架上悬着的几支玉杆狼毫中偏有一只晃了几晃跌在地下断成两截。晋渊双手支着身子跪在地上，大殿里火盆噼啪烧的旺盛，玄色花岗的石地板上一丝丝沁来的凉意隔着锦袍积在膝盖处，酸的生疼。

　　“父皇，儿臣恳请父皇深思，将筹措粮饷之事交予儿臣督办。”晋渊盯着漆黑地面，隐约折射出他咬牙坚持到露了几分狰狞的面孔。

　　皇帝似是不愿再予理会，紧拧着眉心，压制了几分怒气随手抄起一本折子摊开来细看，晋渊又跪了许久，只听见柴火噼啪的声音，毛笔舔墨的声音，折子摊开合起的声音，却丝毫感受不到皇帝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一刻，许久徐清来通报外有大臣等候觐见，晋渊终是无奈阖了眼，“儿臣告退。”

　　皇帝也不作理会，晋渊叩了首，便起身缓缓朝后退去，刚到门口转身，身后忽而传来“朕将白瓯配予你做妃，不知感激也罢，如今你又看上财权，这等狼子野心还是收了，当朕老了吗？”

　　皇帝言语里尽是嘲讽，晋渊身形一怔，手指渐渐紧攥在掌心扣的生疼，垂眸转身道：“诺。”退到门口早有守在门口的小黄门打开殿门，一股凉风夹着几丝雪花卷入门中，晋渊只觉背后一片寒凉，转过身来看徐卫正在门口冻得跳脚，怀里抱着自己的貉子毛披风，随手接过披在身上，徐卫便上前一步帮忙系紧领带，手指冰凉不小心触到晋渊下颌，晋渊略皱了眉，徐卫忙跪下道：“奴才知错。”

　　晋渊正欲开口命徐卫起身，身后却响起声音：“皇兄早日成了家便有夫人可以为皇兄做这等杂事，为何要难为这些奴才们。”

　　转头便看见赵王略显傲慢踱着步子过来，晋渊不欲在其前露了神色，便转身对徐卫道：“起来系好。”徐卫忙起身来，晋渊略仰了下颌眼神看向天际，脸上丝丝几点融了雪花，让方才在殿内燥热的脸感到一丝舒缓。

　　“皇兄既不待见白瓯，便该早些知会母后，母后定会为皇兄另谋佳人，毕竟，皇兄的母妃已经……”晋淩言语间透着几丝遗憾，甚至轻微摇了头，随即笑道：“所以，若是这世间的活人，只要皇兄开口，母后定会照顾皇兄心意。”

　　晋渊转头对晋淩笑说：“现在唤作白瓯尚可，二弟日后尽快改口为好。”

　　晋淩面色现了怒意，晋渊含着笑意垂眸，转身下了玉阶，晋淩又道：“皇兄大婚在即，父皇自是不愿累着皇兄，方才旨意里召了弟弟与司马，丞相，度支尚书，不知是不是为了筹措军饷钱粮之事。”说着跨步便进了德清宫大门，晋渊回眸望去，只看见赵王背影消失在门内，抬头望去“德清宫”三字在纷纷扰扰的落雪中看的不甚清楚。

　　凝望许久，对徐卫道：“你下去罢，孤要静一静。”

　　徐卫不放心道：“殿下……”晋渊摆摆手，便顾自而去。

　　苏叶在钦安殿门前来回踱着步，不停的将双手捂在嘴前呵气，视线在三面有宫门的方向来回，青眉端着晋渊早晨换下的亵衣跨出门槛，看苏叶面色焦虑，便道：“姐姐这般看着也不是办法，不知殿下素日爱去何处，不妨去寻寻看。”

　　苏叶跺脚道：“都怨徐卫，不紧跟着殿下，这般冰天雪地的日子，竟也让殿下一人在外。平日里殿下若无朝事需要露面，总在偏殿书馆读书，方才去看过，那里并无一人。”

　　青眉看远处落雪似是更为稠密，低叹一声，对苏叶道：“我将殿下今日换下衣物送去浣衣局。”苏叶哪有心情搭理青眉，青眉便朝浣衣局去。

　　左右相看并未看见文秀，只得将衣物交给管事，便顾自去了，回来的路上只见宫殿之上均盖了一层白鬲，粉雕玉砌般，甬道里也因覆着白雪显得一片洁白。青眉左转右转，忽而想起初秋炫阳下镀着金光的影子，驻了步子回头望去，那尽头便是驯马场，此刻一片寂静。叹气回头复朝东宫回去，走了两步又滞了步子，静立一会决然转身朝马场去。

　　皇宫中唯一的一片空旷之地，远远望去只觉此处仿佛被天地遗弃般，四周宫室盖着白雪，好似天上宫阙，这里却只有寂静。青眉叹气，他并未在这里。却在转身一瞬，在甬道出口处，看到坐在地上倚着宫墙的晋渊。

　　他阖着眼，头略微仰着靠在墙上，发上，额上，瑞服上散乱的铺着落雪，也不知已在此做了多久。青眉走近两步蹲下身，轻唤了声：“殿下。”

　　晋渊微微睁眼，见青眉脸颊冻得微红，笑道：“像村姑似的。”

　　晋渊此话说得戏谑，让青眉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间忽闻晋渊道：“粉雕玉砌的宫殿，看去倒似天上云阙。”

　　青眉道：“殿下在此赏雪景，苏姐姐与徐公公在宫里急的跳脚。”

　　晋渊却置若罔闻，眼眸斜睨着远处，“可你不知那有多脏，再多的雪也掩不住，再多的雨也刷不净。”嘴角攀起一抹苦涩，仿佛泄尽了气力，笑也笑不出。

　　自上次一事，青眉便自觉太子待自己与众不同，此却非好事，只因自己在前，他便喜怒无常，脾气暴戾。可眼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看去倒像是个孤苦孩子，明明白白不同，却让青眉联想起自己从前在沈府的孤苦无依。

　　晋渊只对着那一片铺满落雪的校场发呆。

　　“晋渊，你们南旻是什么样子？听说有好吃的棉花糖？那是什么样子？”
　　“胡说，我们大旻是中原王朝，容不得你一个小女子胡乱称呼。”
　　“听说我的未婚夫是显德世子，你知道的对吧？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如同你那摇头晃脑的师傅说的，丰神俊朗，美如冠玉？”轻轻柔柔的样子，眼睛里泛着晶亮，一片透雪的晶莹，让人看去便觉安宁。晋渊便总想起那个意气风发，麟子凤雏的堂弟，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直到最后，“晋渊，如果有下辈子，我便嫁给你。”

　　宁城，宁城，晋渊心底轻轻念出这两个音节，羽毛一般柔软，那是她最后一句话，跟在自己返回大旻的轺车后面，边跑边喊，眼泪流了一路，都化作空气里那一点点细小的珍珠。然而那火红衣衫的宁城，早已在大旻对北戎的战争中香消玉殒，而所谓北戎的国家，也早已是大旻版图北方的一部分。

　　在帝业面前，情也好爱也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然而晋渊却分外想念那一丝柔软，却又分明知道自己要不起。虽然后来才知道从一开始父皇便打定主意要灭掉北戎，但自己，始终是做了帮凶……

　　晋渊忽觉身边一片宁静，睁眼看去，却见青眉仍站在自己身侧，不发一言，甚是安静。便道：“你做什么？”

　　青眉道：“不知殿下还想在此坐多久，奴婢不敢私自告退。”

　　晋渊便起身，握住青眉柔荑，青眉一惊，忙要甩开，却见晋渊不容置疑的模样，便只得作罢低了头，晋渊道：“青眉，你为什么要入宫来，求荣华，还是富贵？”

　　青眉的手早被冻得失去知觉，此刻被晋渊握着，却在酥麻中更感到一丝冰凉，皱着眉头看去，晋渊一张俊脸，早冻得如纸般苍白，不知他的手到底是有多冰凉。

　　“奴婢生于世家，并不由得奴婢自己选择出路。”

　　“要是由得你选择呢？”

　　“采菊东篱，种豆南山，嫁得良人，安稳度生。”

　　晋渊眼睛笑成了月弯，道：“果然怡然自得，可是怎么办呢？偏偏由不得你选择，由不得你质疑，等你清楚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青眉咬住下唇，便道：“那么只好继续走下去。”

　　晋渊抬手将青眉额前的落雪扫掉，弯下腰对青眉道：“其实你可以选择原地止步，可不巧，你选择了前进，孤也是。不论你为谁进了这座宫城又入了东宫，你最好祈求不要让孤抓到你的错处，否则孤会让你，生不如死。”话落对青眉温和笑笑，仍将青眉的手握在掌心内，一步步朝东宫走去。

　　太子一番诡谲又莫名的话让青眉心惊肉跳，然而他那淡然的笑意，却又让人觉得先前所听到的话，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然而一路走来惊慌回避的宫人，让青眉回过神来，自己的手还在太子掌中。忙不迭的抽了出来，跪下道“不敢。”

　　晋渊却笑道，“那便给你个机会，自行选择去留，如果孤回到东宫你仍在，那么，从此便由不得你选择了。”

　　晋渊说着便顾自前行，心里的计较却更加清楚。少时在北戎为质，虽不懂人世，却也明白自己在北戎一年，从大旻来的钱粮未断过一日。

　　崇文三十年，上路前一日，母妃用玉篦子顺着自己的头发，一丝一丝动作轻柔，那时自己惶恐不安，仿佛翌日便是世界末日，“母妃，我会死吗？”

　　母妃温柔浅笑，言语却干脆利落：“会。”

　　那一刻战栗便起了全身，生生的打了颤，许久垂头，声音也带了哭腔，“孩儿不想死，孩儿想与母妃一起。”

　　母妃将自己扮过身子，仍温柔笑着：“晋渊，若有一日母妃也死了呢？晋渊还要与母妃一起？”

　　彼时四岁的孩童不过对生死刚刚有了度量，死，便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摸不到，只倔强道：“母妃不会死！”

　　“母妃会死，可是在母妃死之前，都会保护晋渊。”一直挂着笑意，母妃的眼眸却透着决绝。

　　既然自己无法选择成为燕王世子，既然无法选择囚于北戎为质，既然无法挽救母妃与宁城的性命，便让这些牺牲更有价值罢。

　　直到上了东宫门楼，朝西北望去，一座宫室耸立在偌大的广场正中，巍峨庄严，俾倪天下。手掌松开，探出，便将那宫室遮盖的不漏一丝痕迹，错开五指，它仍旧在白雪皑皑下，昭告天下它的存在。原来自己不想看见所谓的权力争斗，父子离散都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晋渊不禁苦笑，心里明白君权高位上的那位，已不只是他的父亲，而自己，也不只是他的儿子。

　　只因握在自己手里的，是储君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