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留行》沈媚心

8、东宫婢

　　徐卫领青眉一路进了东宫，青眉这才是第一次见识宫廷的宏大巍峨，东宫虽是皇宫一侧偏宫，却丹楹刻桷，飞阁流丹，层台累榭，让人喟叹辉煌万千。

　　徐卫远远看见苏叶，忙迎上去，苏叶瞥了一眼青眉，问徐卫道：“这便是了？”

　　徐卫点点头，苏叶又领了徐卫前走两步，细细吩咐了什么，徐卫虽面色诧异，仍点头道：“知道了，这便去办。”

　　苏叶送走徐卫，便朝青眉来，面带笑意：“你倒清静，连个包裹也没有。”

　　青眉低头福身，“本是采选入宫后才要正式送东西进来，先前带的一些，也因在赵王殿下宫里办错了差扣在那里了。”

　　苏叶颔首笑笑，不再言语，一路走在前面引路，绕过些许亭台楼阁，远远看见一处宫殿立在正中，苏叶道：“这是钦安殿，随我来罢。”愈往前愈有宫|人对苏叶行礼，青眉便明白苏叶在东宫应是品阶不低的女|官。

　　“在这候着。”

　　苏叶跨进殿门前嘱咐，青眉便垂首恭身立在门前。不久苏叶提裙出来，道：“殿下在驯马场，我们往那去。”

　　说着绕出殿后，出了一堵高门，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高墙耸立，道夹正中，抬头望去，墙高似近了天际，天空也不过狭小一线，回首望去，只见一道道的宫门，看不见甬道尽头。“发什么呆，快跟上。”青眉忙歉意笑笑跟上。

　　走进最后一道甬道，前方便是驯马场，越近驯马场越能感受到温暖，那厚重宫墙下的冰寒，竟如此透彻心骨，以致青眉在其中走过一遭，便觉此刻触手可及的温暖仿若隔世再见。

　　狭小的宫墙间仅能见驯马场一角，那边人声鼎沸，喝马声此起彼伏，青眉朝那尽头紧紧盯着，忽而见一人当先骑马绕弯过来，似是猛的收了缰绳，将马带的长嘶一声前踢立起。青眉心头一片宁静，那人沐在阳光中，笑的恣意盎然，眉眼间具是俊逸潇洒。

　　青眉垂着头跟在苏叶身后朝前去，见苏叶福身请安，便也跟着照做，“你抬起头来。”

　　耳边的声音似曾相识，抬头望去，耀眼金黄下，一个轮廓渐渐勾勒出形状，青眉对那样貌并不陌生，心里忽而打起鼓来，却不愿就此落败，便抿嘴瞪眼朝那人望回去，仿佛被阳光刺痛了眼，渐渐受不住酸痛，一行泪便滑了下来。

　　晋渊看到青眉抬头一霎那，只觉心头被雷击般停驻了跳动。像极了，内心如是说，嘴角莫名勾起笑意，便连那不肯落败的倔强也像极了，却见青眉忽而落了泪，眉心不觉几蹙，跳下马来，抬手欲拭，忽而记起身份，改了方向伸手牵起马缰，沉默走了。

　　青眉忽而回过神来，忙抬手拭掉泪水，苏叶见两人形容奇怪，也不好言语，正犹豫间太子身边侍从折回道：“苏叶姑娘，殿下着你过去。”苏叶忙追上前去，低头诺诺应着太子吩咐，青眉只觉心头异样，仿佛与眼前之人，从前便是熟知的，可有如何可能呢？他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自己，不过是沈府庶女，便垂眸盯着地上一片碧草。

　　苏叶回来笑道：“说你是个好命的，可入宫便为了婢，又被赶进了浣衣局，说你是个贱命的，却让不喜生人的东宫殿下肯留你在身边侍奉。”

　　青眉牵强笑笑，对苏叶道：“还请姐姐多照顾。”

　　苏叶笑道：“以后都侍奉殿下，一同努力才好，既然殿下留你贴身侍奉，我这便领你回东宫安排屋子罢，好歹在宫里，那便是你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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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除过奉召每日共参早朝，若非有必要露面的安排，总是一个人在钦安殿内呆着。青眉日常侍奉太子，便是在钦安殿内，总见他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看书、练字或绘丹青，却极少做与朝政有关之事。

　　这日青眉奉了茶，小心翼翼的放在桌角，晋渊正在临字，探笔去舔墨，却冷不丁见里面墨已用完，方搁了笔伸手去蘸水，却见一双柔荑已先一步浸于水中，青眉一双手虽先前在浣衣局略有损伤，可仍是纤若无骨，肌肤白皙透亮，此刻更仿若玉簪湿水，格外清透怜人。

　　晋渊看着那双手盈盈蘸水在砚台内洒了几下，继而拾起墨来在砚中打着圈，一圈一圈，晋渊忽而便想起那日皇帝砸在他右肩的金丝砚，本来几乎要好的伤口，此刻忽然拽疼起来。晋渊盯着垂眸磨墨的青眉，眉心紧拧，仿佛像看透青眉皮肤，筋络，骨肉，看到灵魂里去。强抑了许久情绪，“你为何在这里？”

　　青眉打圈的手一滞，想在自己虽然在东宫侍奉了半月有余，太子平素却并不抬头正经看过自己，想是不抬认得，便继续打圈，仍旧垂着眸，声音浅淡：“殿□□恤奴婢，留奴婢贴身侍奉，是以奴婢在此。”

　　晋渊却腾起一阵怒气：“孤问你，你为何在这里。”

　　青眉抬了眸，“奴婢回殿下的话，因殿下|体恤奴婢，留奴婢贴身……”

　　话未尽，青眉手腕一痛，被晋渊狠狠抓在手里，晋渊面色狰狞，低声吼道：“孤的意思，你听不懂吗？”

　　青眉并不敢挣扎，垂首道：“奴婢不知……”

　　晋渊又一使力，将青眉更拉近了几分，那面容，分分明明便是宁城，为何，为何！晋渊皱眉甩了青眉胳膊，却因发怒没了分寸将青眉手腕磕在砚台上，又将砚台带掉了地上，“哗啦”一声，墨汁溅了青眉一衫，又因后跌正摔在碎砚边让胳膊狠狠划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出，晋渊忙上前拽过青眉腕子查看。青眉要收手，却又听晋渊狠狠叱道：“不要动！”

　　外面苏叶闻声忙进来，“殿下这是怎么了？”

　　晋渊睨了苏叶一眼，喝道：“出去！”

　　苏叶一惊，忙手足无措退了出去。晋渊取过台上清水倒在青眉腕上，冲掉了些许碎片，“不要动。”晋渊声音终于沉静下来，起身朝桌岸后的小柜前去，取出一盒药膏，打开抹在青眉腕上。

　　青眉见方才晋渊与现在判若两人，一时心中大为疑惑，太子忽而暴戾忽而温和，变脸如变天，又哪里有苏叶她们口中那个“宽衣博带，蛾眉螓首，爽朗持重”的太子模样？

　　晋渊抬眼瞥了一眼青眉，道：“你想知道哪个是我？”

　　青眉心里一惊，却被他猜透了心思，忙道不敢。

　　“哪个都是。”

　　晋渊心底却渐渐泛起痛楚，万般渴求老天将宁城送回自己身边，却是如今这个结果。求不得，失不得。求来的不过是别人处心积虑送到自己身边的细作，如果失去，却是又一个‘宁城’，哪怕只是容貌相似……

　　晋渊不觉便抬了手指轻轻划过青眉面颊，青眉一时惊诧，只感觉面上拂过一阵温暖，呆愣当场。晋渊似是觉察失态，手指贪恋青眉脸颊最后一瞬，终是拿起药盒，剜了一小块药膏出来，抹在青眉手腕伤口处。

　　晋渊垂眼看着伤口，心里蓦然，他亲眼看着宁城下葬，眼前之人，无论如何却不是宁城，而是亲弟晋凌，为了褫夺东宫之位，想尽办法放在自己身边的细作。

　　青眉见晋渊神情默然，咬了下唇不知如何再开口，只得忍着痛，分明知道让主子替自己抹药是天大的罪过，却不敢再开口，生怕将晋渊又激怒回方才那一般修罗模样。待晋渊终于放了手腕道：“好了。”伤口处已不再似方才的火辣，肌肤上仿佛还留着晋渊指尖的温度，丝丝沁凉贴合肌肤，仿若缎子般凉愁。

　　忽而回过神来，忙乱抬眸看到晋渊略微皱眉，却眼神凉薄，意识到自己仿佛已经僭越到令人生烦，忙不迭便起身道：“谢殿下。”便行礼退下。

　　晋渊盯着青眉身影消失在门口，一时眉心蹙也不是展也不是，呆呆愣愣似是迷惘万分，收拾好药膏叹了一声，收起放进小柜里。

　　苏叶见青眉退了出来，忙追上拉着她左拐进了茶间，“怎么回事？”苏叶蹙着眉，看着裙摆上具是泼墨的狼狈。

　　“是我不小心，碰倒了殿下的砚台。”青眉垂着眸，苏叶又道：“嘱咐你要机灵些，倒会犯这些错，那砚台是皇后娘娘年前得的好砚，金贵着呢，回头若问起来，你让殿下如何交代。”

　　见青眉沉默不语，苏叶叹了气，“让我看看腕子，方才进去瞥见一眼，看是不好。”

　　说着便要拉起青眉手腕，青眉念及方才太子亲自上药，只怕让苏叶看见了不好，正要缩手，却不及苏叶手快，“嗬呀，方才看那般血红，如今看来倒是不那般可怕。”说着语气里有了迟疑：“殿下为你上药的？”

　　青眉忙抽了手回来，放下袖子，不经意道：“那哪能？若我不想要脑袋倒是敢奢望一下。殿下赐了我药膏，看似也是金贵的，只让我在跟前抹了便收起来了。”说着将腕子放在眼前又细看了看，扭头对苏叶一笑：“果真是好的，已经不疼了。”

　　苏叶道：“殿下那般开朗容人的性子，你竟能惹怒，真不知做了什么错事，好在殿下也未追究，不然有苦可受的，你忘了赵王殿下只因你未及时泡茶便将你逐去浣衣局，可还想再受一次？”

　　青眉想起太子，总是清淡模样，或是发怒瞪着自己，却从未看出开朗容人的样子，笑道：“想必是殿下平素里偏宠姐姐些，让姐姐觉得开朗容人罢。”

　　苏叶却瞪大了眼，“你竟不知道东宫殿下何人也当听过些许传言罢？殿下虽是东宫之主，却从不端着架子颐指气使，甚是体恤下人，且面上总是带着笑意，走路也生风似的意气风发，从头到脚仿沐了阳光的，你说怎不是开朗容人？”

　　青眉便想到多日前初见太子的惊鸿一瞥，那镀着金光的影子还在眼前徘徊，可看见自己的下一刻便沉默肃萧，方才又那般气势咄咄逼问自己为何会在东宫，青眉皱了眉，道：“我怎么知道。”

　　言语里夹杂着委屈气恼，却不知是回答苏叶，回答自己，还是回答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