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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罪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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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给皇上、母后请安。”明贵妃在宫婢的簇拥下入殿时,一阵清淡的茉莉花香极是好闻,想来是刚刚沐浴过,此时正穿着一身湛蓝色沁雪花纹样的华装,外头披了一件流云样式的外衫,发髻上倒是只戴了一副装饰,但光是那一副发饰就足以在任何时候压住气场了,那是一套用珍珠装饰成凤凰图案的发簪,大方而贵气,那是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
“爱妃的发饰极为精致。”明祁旬面上谈笑自若,双眸却是瞬间一敛,腾起一股不悦的寒光。
坐在明祁旬左侧的明太后微微皱眉,明贵妃做事一向有分有寸,让人放心,却不想今天她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正了正色,太后微愠:“贵妃,还不快把你头上的东西摘了。”
明贵妃的面色刷地一下煞白,她是何其心思剔透的人,只微微一怔就立即让自己镇定下来,语气不急不缓,条例清晰:“臣妾愚昧,皇上太后恕罪,此簪乃宫中平日走得近些的姊妹有心,瞧着样式好,一起花了心思命人做出来赠与臣妾。臣妾见着好看,也就戴了,姊妹们不懂事,臣妾作为姐姐竟也跟着糊涂,并未多想,还请皇上明鉴。”
好一颗剔透玲珑的心,我也忍不住钦佩起明贵妃的镇定与机智来,这一来二去几句话,倒是把责任推了一个一干二净,只是归咎一句“一时糊涂”罢了。
见明贵这么说,太后微微颔首,眼底深处的微愠才渐渐淡去,显然是很满意明贵妃的应变能力。
明祁旬却是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用随意到了极致的口吻漫不经心说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爱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朕的皇后了。”
“臣妾惶恐,臣妾不敢。”明贵妃双眼一红,委屈而惶恐。
“皇帝,贵妃毕竟年轻,也非有心,就饶了她这回吧。”太后在一旁帮腔。
“起吧。”明祁旬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
“谢皇上恕罪。”明贵妃小心翼翼地起身,虽是如此,但举手投足之间依然优雅而傲慢,那种傲慢藏匿于温顺与贤淑之下,这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自小生于权势显赫之家的女子与神俱来的能力。
待明贵妃看到跪在一旁的杜兰之后,心中大约是有数这一次将她召来所谓何事了,在对上我探究的目光时,她却是淡定自若地看向我,那嫣红的唇畔缓缓上挑,心中的无畏和讽刺在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间昭然若揭。
我袖摆下的手微微一颤,连带着我那颗一直平静淡然地心也跟着一颤,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这样赤果裸的斗心场面,不曾想,而今,我却是这其中一员,是推动这场想要置对方于不义之阴谋的幕后黑手,这是我年少时,多么不耻的事啊。
见我面色煞白,明贵妃的目光却是嗤之以鼻地淡淡从我身上扫过去,那样的笃定,和那样的镇定自若。
杜兰的一番哭诉没有使明贵妃面露半丝慌色,她昂首挺胸,步履优雅地上前一步,来到杜兰身旁,面色无畏地沉声说了一句:“臣妾绝非擅妒之徒,今日臣妾不仅要大呼冤枉,还要斥责这些奴才恶意陷害臣妾!”
“噢?”明祁旬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赞同明贵妃的话,他轻轻饮了一口茶,沉吟了一声:“爱妃的意思是,雪昭容小产之事与你无关?是这紫云阁的大胆宫婢诬蔑了你?”
“正是。”明贵妃颔首,那掷地有声的声音没有一丝环转的余地。
明贵妃当然没有必要使任何花招让雪昭容小产,一个根本没有怀孕的女人,要如何小产?
“嗯,有理。”明祁旬冷笑了一声,最后竟然十分坏心眼地把矛头指向了一直默默不吭声的我:“承欢,你怎么看。”
寂静,骤然间,全场死一样的寂静。
明贵妃没有料到,这是主子间的事,明祁旬堂堂帝王居然会问我这么一个小小宫婢如何看待此事。明太后不悦,贵妃何其尊贵,莫非一个贵妃所说的话,还不如一个小宫女所言来得有理?杜兰惊讶,她虽知道此事由我推波助澜,但不曾想,皇上为何像是有意纵容的样子?
这种时候把矛头指向我,这不是故意陷我于不义吗?别说这回只是小小打击明贵妃的势力,根本就扳不倒她了,就是真的扳倒了她,日后太后视我为眼中钉,我又岂能有安逸的日子过?
“奴婢......”良久,我低低的声音才突地打破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奴婢以为,贵妃娘娘从未干过下毒之事,一则,贵妃娘娘素来宽厚待人,又岂会做如此蛇蝎心肠的事?二来,若贵妃娘娘真要害人,也不至于用如此愚钝的方式。”
我的话音刚落,便面无表情地继续站着做木头人,仿若事不关己,刚才的那一番话也与我无关似的。
明贵妃微微皱眉,显然没料到我竟然会帮她说话,太后的表情我却是不敢去看了,只因我此时面上虽淡定自若,心里早就扑通扑通直颤跳个不停了。
就在此时,先前诊断雪昭容小产的太医已经匆匆赶来,连我都有些微微诧异,不知道明祁旬什么时候派人去把太医请来的。
“微臣参见皇上,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太医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奔跑而来。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此时明祁旬冷峻锐利的剑眉拧起,语气低沉肃然,威严骇人。
淡淡抿唇,我面色平静地看了哭得似泪人一般的杜兰一眼,只见杜兰丫头泪眼婆娑之间暗暗朝我使了个坚定的眼色,淡淡一笑,我从容自若地收回目光,藏匿住眼波里缓缓流淌过的冷然精芒。
“微臣检查过昭容娘娘小产前所实用的饭菜,均未发现有毒。”一切说法都证明了明贵妃的无辜,但那位太医却顿了顿,继而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从贵妃娘娘宫中送来的两样糕点...虽无毒,食用起来也并无大碍,但不巧的是昭容娘娘正在服用的养胎静心的茶与之相冲,二者一起食用便是导致小产的元凶。”
“大胆,你竟敢欺君犯上!”明贵妃勃然大怒,竟然不顾及还在场的皇上和太后,根本未怀有身孕,何来小产之说!
“明贵妃!”明祁旬威声低喝,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人心神一惧,仿佛整个宫殿都在颤抖:“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虽未动歪念杀害朕未出世的孩儿,但那孩子的死确实与你脱不了干系,念在定北候军功在身,朕可以不治你的罪,你回宫好生思过,吃斋念经为自己积点福!”
“皇上......”明贵妃大惊失色,明祁旬虽说不治她的罪,但这件事情一发生,原本唾手可得的后位岂不是名正言顺地搁置不议?不仅父亲不能说什么,反倒还要感恩戴德皇上念他立功情分上既往不咎?
“你还有话要说?”明祁旬的表情辨不出喜怒。
“臣妾无话可说。”明贵妃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娘娘不说,奴婢有话想说。”那声音出自明贵妃身边那名唤平儿的宫女。
“放肆!”明贵妃怒斥一声。
我心中冷笑,这平儿显然是有了明贵授意才敢如此,看来她是要将这张底牌掀过来了,明太后轻咳了几声欲阻止,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宫婢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昂首挺胸,桀傲不驯:“娘娘不让说,奴婢原是不想说的,但不想娘娘的宽厚反倒让别的小人有机可趁,奴婢如今不得不说。”
“说。”明祁旬皱眉。
“奴婢侍候娘娘回府省亲时,曾听人说,欧阳先生,就是当日除夕宴上替雪昭容诊断出怀有身孕如今已告老还乡的欧阳太医,说他回乡途中被贼人所害,身首异处,抛尸荒野。试想,若非有人想要杀人灭口,欧阳太医又怎会遭到毒手?那人又为什么要杀欧阳太医灭口?”
“平儿住口!”
“让她说。”明祁旬好整以暇地挑了挑冰冷的薄唇,似乎很是满意今日接二连三上场的好戏。
我替明祁旬重新倒了杯凉茶,亦淡淡笑道:“皇上,这是当日您赞过的冰镇梨花茶。”
明祁旬接过茶,意味深长地笑睨了我一眼,我淡淡不语,也不隐瞒自己的早有所料。
好一个张冠李戴,若不是当时我留了个心眼儿让杜兰暗中保护老太医,命人装扮其人并诈死途中,使要灭他口的人安心,她明贵妃今日岂不是要灭完口再将此事一干二净推到了雪昭容头上?
“除非,当时雪昭容根本没有怀孕,只是曲吉避凶的权宜之计,又恐被皇上发现其欺君之罪,故而杀人灭口?奴婢只是有此猜测,不敢断言,又不忍让我家主子凭白给他人背了黑锅,还请皇上明查,派群医会诊,雪昭容是否真的小产,一目了然。”
明太后已经彻底不插嘴此事了,她显然根本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一件事埂着。
“皇上,不如召欧阳先生一问便知。”我微笑着在明祁旬身旁“提醒”。
“他还活着?”明贵妃惊讶太过,脱口而出。
“宣。”明祁旬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命人将欧阳太医带进来。
事先已有准备,老太医自然很快就被带进来了,见这场上竟然如此之多的人,且气氛冷凝,就像一根紧绷的弦,一触即断,老太医一进来便有些无所适从,他忽然在明祁旬身旁发现了我,眼前瞬间一亮,就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看着我。
我淡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老太医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颤颤巍巍下拜行礼,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字说道:“贵妃娘娘当日命微臣给雪主子把脉,确实是喜脉,微臣据实以告。至于有贼人欲害微臣?微臣倒是不知有此事了,微臣回到家乡后不久,只因犬子要到京城开医馆,微臣才又随了儿子来了京城。其他的事,微臣确实不知。”
当时欧阳太医乃明贵妃的心腹太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爱妃,你也认为是当时在宫中连认识的人都屈指可数的雪婕妤有了通天的本事买通了你这位御请太医撒谎骗朕?”明祁旬笑问道。
他虽然在笑,但那黑眸里却寒冷彻骨,多看一秒都会冻出冷汗来。
明贵妃怔了怔,咬唇不语。
她若一口咬定雪昭容乃假孕,那她便是知情不报,甚至是欺君之罪,那是死罪。若顺水推舟将此事带过去,她顶多就是斋戒思过一段时间,只是日后若是雪昭容再往上晋,她也再不能旧事重提,这张牌,算是浪费掉了。
“看来是这大胆的奴婢竟敢谋害主子了,大胆,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仗毙!”明太后适时开口,为此事画上一个句号,只是可惜了那名替死鬼了。
仗毙......
明贵妃目光一闪,整张脸霎时间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名叫做平儿的宫女却是朝她深深地磕了个头,虽早已泪流满面,但却自有一股孑然一身的骨气:“奴婢去了,娘娘珍重。”
明贵妃的身子颤了颤,继而僵直,仍是不语,只是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人心终究是肉做的,那是真心为她办事的贴身婢女,她不忍再看。
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的脑中空白一片,不知道是对是错,眼睛酸涩,好像看到了爹爹和娘亲皱起眉斥责我,他们在说:承欢,你纯真的眼睛哪里去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那叫做平儿的宫婢被拖出去仗毙时那样勇敢而无悔的眼神,我的心仍会隐隐颤抖,这是我,害死的第一条生命,一条值得人敬畏的生命,只可惜,各为其主,说不清是对是错,但我的手,确确实实已经沾染上了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