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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覆雪 ...

  •   连缜睡得迷糊,他恍惚间还在梦里,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寝殿内的地龙烧得极旺,连缜却在噩梦中不可抑制地战栗。

      梦里是大晏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时候,他还不叫连缜,他是宫人口中那个妖女生的的小杂种。
      父皇醉死在新的一轮温柔乡,早已忘了深宫荒苑里,还有这个最小的儿子。
      那年他才七岁,由于生母被赐死,他在内务府眼中连条狗都不如。
      梦境是黏稠且冰冷的。他梦见大皇子带着一众兄弟,在御花园的冰湖边将他围住。那几个锦衣玉食的少年,明明长相都是一等一的好,说出的话却淬了毒。
      “小七,听说你娘会跳胡旋舞,想必你的骨头也是软的。”
      大皇子踢开地上的积雪,将一碟冷掉的残羹剩饭扣在碎石地上,那是沾了泥水的脏物,“跪下来,学狗爬过去吃了它,我们就赏你一个手炉,如何?”
      连缜记得自己当时是跪着的。他太冷了,冷到指尖都生了冻疮,烂得见骨。他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兄长,他们眼里的轻蔑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纯粹的、对蝼蚁的俯瞰。
      甚至连路过的宫女,也只是掩着口鼻匆匆走过,嫌恶这荒唐的一幕脏了眼。
      七岁的连缜跪在碎石地上,膝盖早已经没了知觉。他的脸冻得煞白,那是种近乎透明的颜色,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即便满脸泥污,也遮不住那双生得极好的凤眼,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冰渣,像是一尊精雕细琢却被丢进脏水里的玉娃娃。
      “吃啊,怎么一动不动?”
      太子晃着手里镶金的马鞭,笑得志得意满,“这可是御膳房倒出来的宝贝,赏给你这个杂种,那是你的福气。”
      连缜已经三天没见过米粮了。他颤抖着手,从混着泥水的雪地里抓起那块已经发酸变质的糕点,在皇兄们刺耳的嘲笑声中,一点点咽了下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变质食物在里面疯狂搅动,小连缜哇哇地想要吐出来,可是胃里空荡荡,只能呕出酸水。
      “啧,瞧瞧这副模样。”
      二皇子蹲下身,用冰冷的匕首拍了拍连缜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这小杂种生得真是不像凡人。你说,若是在这张脸上划上几道红痕,是不是比现在更好看?”
      利刃的寒气逼近眼帘,连缜绝望地闭上眼。他太小了,也太饿了,连挣扎的力气都被这寒冬腊月消磨殆尽。他那几下挣扎就像蚂蚱在做濒死的蹦跶。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他却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冷香的怀抱。

      “住手。”
      一道清亮又坚定的声音划破了冰冷的空气。
      连缜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他看见了一个少年。
      那是帝师的小儿子,安疏雨,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蜀锦儒衫,干净得像一捧刚落下的新雪,在这污浊不堪的冷宫废墟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安疏雨没有露出那种居高临下的同情,更没有嫌弃连缜满身的泥污。他动作极轻地将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横抱起来,护在怀里。
      下一刻,一件暖烘烘的玄狐织锦披风密不透风地裹在了连缜身上。
      “别怕。”安疏雨在他耳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温柔的幻觉,“臣在。”
      “安疏雨,你疯了?”大皇子脸色铁青,手里的小刀指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傅,“为了这么个妖孽,你要得罪我们兄弟几个?”
      安疏雨抱着连缜,在众位皇子的围攻下立得笔直,脊梁像是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他甚至没有退后半步,只是不卑不亢地抬起眼,目光清正得让人不敢直视:
      安疏雨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清朗,他挡在了大皇子面前。即便对方是身份尊贵的储君,安疏雨也只是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道:
      “殿下,大晏律法,不容私刑。君子行事,当仰不愧于天。今日臣若见弱小受辱而避之,来日如何教导殿下治国安邦?”
      他明明年纪也不大,却在那一刻,成了连缜眼中唯一的神明。
      连缜窝在那个温热的狐裘里,贪婪地嗅着安疏雨身上那股好闻的书卷气。
      那是在深宫中的连缜第一次感受到温暖。那种温热从狐裘传到皮肤,又渗进骨缝,让他几乎想在那一刻哭出来。
      大皇子气急了,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凄厉的破空声,眼看着就要二人身上。

      “住手!”
      一声苍老却威严的呵斥从雪地尽头传来。
      老帝师安衡步履蹒跚地赶到,他身后跟着一众噤若寒蝉的内监。看到眼前这一幕,老人的眼角剧烈抽动了一下。他撩起官袍,重重地跪在了雪地里,对着那几个不可一世的皇子叩首。
      “老臣安衡,教子无方,冲撞了诸位殿下。请殿下看在老臣这张老脸的份上,息怒。”
      大皇子冷笑一声,手中的鞭子在指尖缠绕:“安老,您这儿子可了不得。为了个妖女生的贱种,敢当众斥责本宫‘不配为人兄’。今日若不教训,来日他是不是要教训到父皇头上去了?”
      老帝师的头垂得更低,额头抵在冰冷的积雪上:“子不教,父之过。疏雨年少轻狂,愿领责罚。”
      连缜站在安疏雨身后,他看到安疏雨那双总是握着圣贤书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却依然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

      那天的惩罚,安疏雨受得极重。
      皇子们忌惮老帝师,不敢真要了安疏雨的命,却用了最阴损的法子。
      他们命安疏雨脱去狐裘,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跪在御花园那块终年不见阳光的“寒冰石”上。不仅要跪,双手还得高高举起那尊沉重的、象征着皇室祖训的青铜饕餮方鼎。
      雪越下越大。
      连缜被关在不远处的偏殿里,隔着窗棂的缝隙,他看到安疏雨像一座即将被风雪掩埋的冰雕。
      寒气顺着膝盖钻进骨髓,那是能让人落下一辈子残疾的冷。
      安疏雨举着方鼎,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整整三个时辰。
      当老帝师最后颤巍巍地把昏死过去的安疏雨背回家时,安疏雨的膝盖已经冻成了青紫色,皮肉与冰冷的石面粘在一起,撕开时满是血痕。
      那一晚,连缜躲在冷宫的枯井旁,把自己满是冻疮的手,一寸寸压进了冰冷的雪堆里。
      他在模仿那种疼。他在想,安疏雨是为了他受罪,而他是为了安疏雨而疼。
      “安怀瑾……”连缜在雪地里轻声呢念,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名为复仇的底色,“我会记住这每一寸雪,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会把这鼎,一个个砸在他们的头上。”

      但是,后来连缜和安疏雨朝夕相处后,才意识到,安疏雨保护自己,不是因为他是连缜,而只是因为“正义”二字。
      因为在安疏雨的眼里,即便连缜是一条卑贱的毛毛虫,只要它受了不公,安疏雨便会为了那点死板的仁义,不惜得罪权贵。
      随着年岁增长,这份单纯的感激变了质,生出了黑色的、带着倒刺的藤蔓。
      连缜不需要普度众生的佛祖。他需要一个只属于他的、掉进泥潭里的圣人。
      安疏雨太完美了。他悲悯天下,他公正不阿,他爱这江山社稷,爱那些素不相识的流民将士,爱那个虚无缥缈的“盛世”。他的爱是普降大地的甘霖,不偏不倚,每个人都能分到一滴。
      可连缜,很贪心。
      他不要那万分之一的一滴,他要那全部。
      他要为了他一个人,安疏雨可以杀掉全天下也在所不辞的爱。他要爱他的人眼中只有自己,没有其他任何阿猫阿狗。
      连缜才不关心阿猫阿狗的死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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