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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碎瓷 ...

  •   天色渐次沉了下来,最后一抹残阳被层叠的宫檐绞碎,变作了透骨的深蓝。

      寝殿内并未燃起大灯,唯有案头那一盏孤灯如萤。安疏雨伏在案前,半边侧脸被昏黄的烛火勾勒出清俊且冷硬的线条。

      他手中那支朱笔依然不停,仿佛和几个时辰前一模一样的画面,直到听见龙榻上传来一阵轻细的翻身声。

      “陛下醒了?”安疏雨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几分长久不语的沙哑。

      连缜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墨发如瀑般垂在肩头。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安疏雨的背影。那人身上穿着一件整洁的青布官服,膝盖处还留着他今日在朝堂上为了挡李大人的罪而跪出来的褶皱,即便身居宰辅之位,安疏雨依旧有着一种读书人的清正和近乎刻板的整洁。

      “传膳吧。”连缜轻声道。

      内监在殿门口候着,安疏雨亲自去接了食盘。

      连缜定下的规矩——寝殿,除了安疏雨,不许任何外人踏足一步。

      于是,大晏最年轻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相,此时正像个伺候主子的内使,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盏,一步步走向那阴暗中的少年。

      那是一碗极其朴素的小馄饨。汤底是安疏雨特意嘱咐的,缀了点紫菜虾皮,清香扑鼻。

      连缜记得这种味道。那是他还在冷宫里当“杂种”时,安疏雨为他做过的。那时候,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就是他全部的救赎。

      “喂朕。”

      连缜歪着头,抬起自己苍白纤长的手晃了晃,“今日玩骨牌太久,手腕子疼。”

      批了一天奏折的安疏雨,手腕是真的隐隐作痛,他沉默地看着睡了一下午刚醒的小皇帝。

      他知道这又是连缜在胡闹。他认命地坐到榻边,修长的指尖握着一枚细瓷勺子,舀起一颗晶莹剔透的小馄饨,轻轻吹了吹,递到连缜唇边。

      连缜盯着他的动作,看他吹了吹小馄饨,怕自己烫着的样子,显然很满意,就着他的手吃了一颗。

      他嚼得很细,目光始终锁在安疏雨脸上,品味对方眼底那抹无奈。

      然而下一刻,连缜脸上的那点天真无邪如退潮般散去。

      他猛地一挥手,“啪”的一声脆响,整碗热汤带着瓷器的残骸,劈头盖脸地扣在了安疏雨的身上。

      “安卿,你如今也学会拿这种市井贱物来糊弄朕了?”

      连缜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利,却又带着一种森然的平静。

      滚烫的汤水顺着安疏雨青色的官袍淌下,紫菜和碎渣黏在那一尘不染的布料上。安疏雨立马跪下,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看着衣服上的污渍,心里直叹气。

      这身官服是上月刚领的,浆洗局的大娘又要念叨了。

      给疯子当老师,费命也就算了,还费衣服。

      这种名厨精心烹制的御膳,比起当年那碗自己马马虎虎包的小馄饨,味道自然要好上千百倍。但连缜不需要好味道,他只需要一个由头。

      “陛下既然不喜,臣这便让人换了。”安疏雨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

      “换了?老师不是最厌弃铺张浪费吗?”

      连缜没穿鞋,一条腿微曲,另一只脚极其轻佻地抬起,微凉的脚尖抵在安疏雨那方正清冷的下巴上,轻轻一勾,逼着安疏雨抬起头来。

      安疏雨被迫对上了一双灰绿色的眸子。那颜色在大晏极少见,透着股非人的妖异。

      “老师,咱们来玩个趣事。”连缜笑得眉眼弯弯,脚趾却用力夹紧了安疏雨的下巴,在那如玉的皮肤上留下一点暧昧的红。

      “假设现在,你只需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就能救下大晏边关受苦的三万将士,救下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你,杀是不杀?”

      连缜知道,这是安疏雨最怕的选择。他闭了闭眼,感受着下巴上那极其屈辱的触碰,最终,嘴唇微启:

      “臣……愿意。”

      “真伟大啊。”

      连缜嗤笑一声,突然收回脚,转而亲手将安疏雨扶了起来。

      他此时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手指在安疏雨官服上流连,啧啧叹息,“那若是那个人,是朕呢?”

      安疏雨僵住了。

      “杀了我一个,救天下万人。老师,你愿意吗?”

      安疏雨沉默的时间比刚刚更长了。

      连缜随手从案头捻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青玉骨牌。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在那沉默蔓延到极限的一瞬,手中的骨牌骤然飞出。

      “嗖——!”
      疾风擦着安疏雨的侧脸而过,带起的一缕寒气几乎割破了他的皮肤。

      “砰!”

      那青玉骨牌竟生生没入了后方的楠木柱中,入木三分,震颤不已。

      连缜站在阴影里,歪着头,看着安疏雨脸上那抹终于出现的、名为“动摇”的神色,露出了一个极尽病态的满足笑容。

      “老师,慢慢想。”他轻抚着安疏雨颈侧的脉搏,“朕有的是耐心,等你的答案。”

      连缜盯着安疏雨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嗤一声,撤回了身子。

      他太了解安疏雨了。这位名动天下的安相,读的是圣贤书,修的是君子道,骨子里刻着“诚意正心”四个字,压根就不会撒谎。

      “陛下贵为天子,乃万民之主,社稷之根本。”安疏雨广袖下的指尖死死攥紧,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他垂着眼睫,声音四平八稳,“臣……自然是要优先保全陛下龙体,不容有半分闪失。”

      安疏雨在说谎。

      说这番话时,他右侧的眼角不自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是他极度心虚时的旧疾。

      连缜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恶劣的兴致,瞬间灭得干干净净。

      他原本以为能从这块硬骨头里撬出一句真心话,哪怕是安疏雨咬牙切齿地说“我会杀了你为天下人偿命”,那也算是一片赤诚。可安疏雨偏偏选了最圆滑、最虚伪,也最让他觉得没劲的一种回答。

      连缜脸上的色泽迅速黯淡了下去,刚刚那种鲜活的、像毒蛇捕食般的生机,转眼化作了如深渊般的消沉。他重新跌坐回龙榻,墨发散乱地铺在身后,整个人陷在阴影里,漂亮得像个没了魂魄的精致瓷偶。

      安疏雨看着他,内心轻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落了下乘,可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疯子,他除了守住那点岌岌可危的君臣礼数,还能如何?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残烛偶尔爆出一声细响。

      “安卿。” 连缜突然开口,声音闷在阴影里,“换身衣裳,晚上带朕去青楼。”

      “……”

      这一记转弯太快,险些闪了安相的老腰。

      安疏雨那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那握过千斤重担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批奏折批到了幻听。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这其中的逻辑:权力欲望到头了,确实该轮到皮肉之欲了。连缜虽说还没到行冠礼的年纪,但先帝在他这个岁数时,后宫都已经塞了几千人了。少年人对男女之事好奇,本是寻常,但是……

      “陛下。”安疏雨压下心头的荒谬感,一脸严肃地劝谏道,“青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实在不是圣驾该去之处。若陛下真有此意……臣可去礼部筛选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子,亦或是秦太傅家的嫡长女,生得端庄贤淑,容貌也是极好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自知的苦口婆心:“烟花之地多是不洁,陛下莫要步了……莫要自降身份。”

      连缜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从榻上站起,赤着脚走向安疏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安疏雨的原则底线上。

      他在安疏雨身前站定,那道灰绿色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透安疏雨那颗操碎了的心。

      “朕让你选,是给你面子。朕若是不想选,你就只能受着。”

      连缜猛地抬手,指尖如鹰隼般扣住了安疏雨的咽喉,力道之大,逼得安疏雨不得不后仰。

      “老师,朕说了,朕想做什么,你只有听话这一条路可走。”

      他凑近安疏雨的耳畔,声音带上了几丝撒娇般的甜腻,好像小孩在和大人耍性子,“你是想让朕今晚高高兴兴地去寻欢,还是想让朕今晚血洗了这金銮殿,让满朝文武陪朕玩一场‘杀人戏’?”

      安疏雨喉头微动,感受着那冰凉指尖下的杀意涌动。

      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连缜真的干得出来的事。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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