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回声》转身月明

9、考验

　　即便艾森嘴上说着死，她还是和安泊一起换上了斗篷，用黑布蒙住脸，打扮成她们刚才看到的人的样子。

　　行风乖乖留在车里，趴在窗户上，看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安泊将那枚银币握在手中。一会儿，她负责同牛头人做交易，换取一只能够送她们到湖中的船。

　　“害怕吗？”艾森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仿佛只是如常的散步。

　　“不怕。”安泊看着不远处的身影说道。

　　好吧。其实有一点儿。套在他们身上的牛头不是用于耕作的温顺黄牛，而是人类从来不曾驯服过的野性水牛。而且，只有牛王级别的水牛拥有那样粗壮健硕的牛角，轻而易举就能划破敌人的腹部，或者在头骨上开个洞。

　　两尊近乎两米的牛头雕像就在前方，身旁的鬼火堆烧得正旺，新鲜的牛头仍不断滴着血，闪烁着诡异的光。

　　安泊深呼一口气，拉下斗篷的边缘，让脸藏于阴影里。艾森跟在她身后，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

　　安泊稳健走到右边牛头人的面前，镇定地摊开握着银币的手。她的个子刚到牛头人的胸口。他们鼓鼓囊囊的皮革上缠着一圈花纹精致的蟒蛇蛇皮，腰后别着一把类似屠夫的大砍刀，刀刃光滑锋利，皮靴油光锃亮，尖头上各嵌一枚黄色的猫眼石。

　　按照刚才她们见到的流程来说，不出半分钟，牛头人就会取走手中的银币。但他喘着如同牛一样粗重的气，连影子都一动不动。

　　五十八、五十九......

　　难道她们赌错了？安泊有点发怵，随后立刻开始思考对策。如果不是这枚银币，如果她们要被扔进河里，牛头人说不定会先向后摸那把砍刀，将她们的头削掉后再丢进湖。那把刀有一定的重量，她可以趁对方拿刀的间隙掏出枪反击。但她不敢保证手枪子弹能射穿他们身上厚重的皮甲。

　　安泊缓缓抬头，两只充血的无神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她，仿佛曾被她杀死的无数动物此刻在牛头人身上回魂。她压下心中的恐惧与不安，用理智控制住表情，冷漠地望向牛头人虚无的眼底，仍旧保持着手掌摊开的姿势。旁边的火堆像是被时间凝固。她数着心跳回荡在胸口的次数，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对峙持续了将近三分钟。突然，牛头人眼里的绿光闪烁，随后，他慢慢抬起粗重的大手，拿过那枚银币，黑糊糊的粘液蹭在安泊的手心中。

　　牛头人将一截木头伸进燃烧着的鬼火堆，等绿光在木头顶端亮起来，递给安泊。

　　左边的牛头人侧身走进枯树丛中，为她们拉来一条漆黑的木船。说是小船，其实更像一叶木筏，只不过中间竖着一个十字型的装置。

　　码头上的木板有些松动，她们小心走到最前方，跳上船。直至船划出了一段距离，安泊才松下一口气。

　　湖面上的雾很大。安泊根据微弱的绿光来判断她们行进的方向。她逐渐弄清了这里的规则。

　　卖家会将船停靠在通路的内侧，用火把点燃固定在十字木架上的烛台。烛台由涂满特殊材料的石蜡制成，燃烧时会散发出一股油腻的气味，烧起的光也比火把上的更明亮，能够勾勒出船上陈列的货物轮廓——各式各样的武器、老旧神秘的皮箱子、用布包裹的瓶瓶罐罐、用途不明的废旧电器，甚至是装在笼子里蠕动的爬行动物。

　　买家则向前划船，从不走回头路。若有中意的物品，就将船停靠在卖家船旁边，完成买卖。等那截木头烧完，她们必须绕孤岛监狱走完一圈，将船归还，否则就会被湖面上浓厚的雾吞没，找不到回去的路。

　　艾森面朝安泊坐着，高举那截鬼火火把。

　　“干得不错，我还以为我们真的要死了。”艾森说。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安泊说。她闻了闻手上的粘液，是血液的混合物，散发着一种腥气和腐臭。她很快将它擦干净。

　　“他们应该看出来我们是新来的，想试试我们的胆量。但你通过了他们的考验。”艾森笑着说，仿佛在对安泊表示赞赏。

　　“你看。”艾森又说，她将火把对准一只船。

　　安泊沿着火把的方向看去，一只停靠在通路内侧的船吸引了她们的注意。船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货物，但象征卖家的烛台却燃烧着，火焰的颜色诡异而阴沉。烛光勉强照亮船上那人的身影——一个披着破旧长袍的人，身子几乎呈直角佝偻着，像一颗皱皮的核桃。

　　“那人的船上什么都没有。”安泊微微低头，小声对艾森说。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人却突然说话，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带着一种怪异的拉长音。

　　“你想要的，我这里都有。”

　　她居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安泊和艾森对视了一眼，艾森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又点点头，示意可以过去看看。安泊拉紧斗篷的边檐，压低头，向声音的源头划去。

　　烛台上的绿光闪烁，船主人将身子隐在长袍里，始终没有动。

　　等到安泊的船靠近，那人才慢慢抬起头。绿色的烛光摇曳中，脸从阴影里浮现出来，相比于蜷缩的身子，她的脸格外长，五官分散，粗短的眉毛吊在上方，眼睛很小，眼窝深陷，里面没有眼白，只有一双完全漆黑的瞳孔，甚至没有火光的倒影。

　　“你这儿卖情报吗？”安泊开口试探。

　　船主人从斗篷下伸出一只干瘪的手，向后勾了勾，示意安泊靠近点。

　　安泊有些迟疑，老人的眼睛让她感到一阵说不上的怪异。但她隐隐觉得老人会知道些什么，于是决定按老人说的去做，上半身微微前倾。

　　就在安泊靠近的瞬间，老人忽然向前探身，离安泊只有几寸远。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干瘪的嘴唇几乎贴到安泊的脸上，像是在嗅她的气息。两只黑洞般的眼睛死寂无声，似乎要将她吸进去。

　　“我喜欢你的眼睛。”老人的声音颤抖。

　　安泊下意识后退，手摸向左侧的手枪。

　　老人没有再靠近，只是冲安泊僵硬地笑了一下，随后她摆动着桨，将船慢慢划到她们船前。她转过头，用那片漆黑凝视着她们。

　　“她是在示意我们跟上。”艾森低声说。

　　“走吧，我们去看看。”说不定会有“安定剂”的新线索。

　　等安泊手里的桨摆动，那条船也重新动了起来，像一只幽灵在湖中飘行。附近模糊的绿光越来越少，直至视野内只剩下老人船上的十字绿光，她们逐渐偏离了原来绕湖的路线。

　　水面似乎变得更加黏稠，桨划过时发出低沉的声响。空中的雾气也愈来愈浓重，逐渐将视线吞噬。她们几乎看不清老人的身影，只能跟随模糊的十字绿光以及船尾凝重的余波前行。

　　就在浓雾即将吞噬一切时，她们的船突然撞上了前方的东西。艾森用火把照亮船头，原来是老人的船。

　　“过来吧。”前方的漆黑中飘来老人的声音。

　　安泊将船划到她的船旁，和艾森来到踏实的地面上。

　　老人走路的速度很快，完全不同于她衰老的样子。

　　前方凹着一个只允许单人通过的洞口，老人将火把举在前方，粗短的身子勉强从洞口挤进去。安泊和艾森紧随其后。

　　山洞里的视野突然开阔，绿色的火焰在四周跳动，发出微弱的光。

　　老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继续在交错的轨道中走着。

　　岩壁上布满了裂缝，露出一条条暗红色的矿脉。地面上散落着锈迹斑斑的铁轨和破碎的矿石。偶尔可以听到水滴从高处落下，击打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原来这里是幸存的矿洞。

　　她们很快来到一扇生锈的铁门前。老人拉下旁边的推杆，门哗啦啦地打开。

　　门内透出的刺眼光线让安泊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随着眼睛适应刺目的亮光，眼前的景象让她大为震惊。

　　门内的世界人头攒动，异常嘈杂，摊位和桌子挤得满满当当，完全不同于湖面上的死寂，除了码头的牛头人，还有更多奇形怪状的人，但安泊没有细看他们的脸。

　　这里保留着监狱的基本布局，大概有五层楼的高度。整个建筑像一个巨大的圆形迷宫，层层叠叠的铁栏门环绕着中心，向上延伸，仿佛将一切封锁在其中。

　　正对大门的中央，一条瀑布从高处飞流直下，水流倾泻入一座圆形的喷泉。喷泉中央耸立着一座无头雕像，液体从雕像断裂的脖颈喷涌而出，周围竖着一圈头颅做的路灯，既有人，也有其他动物，每个头颅表情狰狞、眼睛空洞，嘴巴微微张开。灯泡在其中发出黄色的亮光，透过残留的肌肉和皮肤组织，光线扭曲变得异常，散发出一种不自然的红色。

　　拥挤的人肉味和浓烈的血腥味让安泊感到一阵恶心，她紧握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手心，试图用痛感来压下内心的紧张。虽然她见过比这更多的尸体，但眼前人为制造的恐怖景象，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地狱吗？安泊心想。人心是比魔鬼更可怕的东西。

　　身后的艾森突然靠近，用她的肩膀顶住安泊的肩膀，随后，她的手捏了捏安泊的手腕，继续向下，轻轻包裹住她的手。

　　这次，艾森的手要温暖许多。安泊转头看向艾森，目光交汇时，两人没有言语。艾森的眼神依旧无畏，她微微一笑，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随后，她低头将斗篷重新拉好，拍了拍身上的灰。

　　安泊也跟着拉下斗篷，艾森手心传来的温度，融化了她紧握的拳头。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和温黎一起打猎的时候，即便环境陌生，对面是未知的狼群，她仍旧能感受到一丝来自身边人给予的安全感。艾森是第二个让她有如此感觉的人。尽管艾森平时都轻得如同一片飞舞的羽毛，捉摸不透，现在却稳稳当当地压在她颤抖的心上。

　　她本不该将安全感寄托在别人身上。温黎说过的。但现在，她太害怕了。

　　老人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她们不得不紧随老人的步伐，小心避开周围的人，低头不与他们对视，以免惹上麻烦。

　　随着她们的深入，人群逐渐稀少，空气也愈发凝重。她们来到一段回旋的楼梯前。楼梯上没有任何光源，安泊没有办法看出楼梯的尽头通往哪里，就像老人黑洞洞的眼睛。

　　老人突然停下，缓缓转身。

　　“你留下，”她拦在艾森面前说道，“他们的鼻子可灵了，而且也不像我这么好心。”

　　“为什么？”安泊有些急切地问。刚刚感受到的那份安慰，在瞬间变得飘渺不定，如同一团蒲公英，在风中悄然消散。

　　“孩子，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老人说。

　　艾森望着安泊，握紧安泊的拳头。

　　“你走吧。”安泊说。她不希望艾森出什么事，更不想看见艾森的头出现在路灯上面。刚才的景象让安泊相信这群人绝对会做出比她想象中更为恐怖的事。而且，她几乎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抱歉，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艾森说。她拍了拍安泊的肩膀，明亮的眼睛闪烁着。

　　“嗯。”安泊的声音小到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这次她从艾森的语气中听到了“抱歉”的意思。

　　安泊踏上第一阶楼梯时，回头望了望艾森。她害怕，但是现在没有后悔的余地。她付出了许多努力才抵达真正的黑市。这里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或许也是唯一能获得“安定剂”线索的地方。

　　艾森仍旧站在那，她掀开斗篷，冲安泊笑着，就像在车里玩翻绳，外面狂风大作，她们蜷缩在车里一方空间编织新的蝴蝶，现在轮到安泊了。

　　仿佛艾森在笑着说：“不要揪住两根线哦。”

　　安泊突然觉得蒲公英的飞絮又回到她手上，心中多了几分勇气。她挤出一个笑容。

　　请等我回来。

　　请等我回来。

　　安泊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