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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年前:1917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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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母亲的生日不久,杨徵在学校偶然听见老师在和校长先生谈论她留学的事,她本以为是自己比较倾向的法国,可等她仔细一听,却发现父亲向学校申请的是瑞士。因为这件事,她当天中午便直接向学校请了半天假回家,决定当面质问父亲为什么自作主张,之前明明商量好的遵从她自己的决定留学法国,如今怎么能临时变卦呢?
因为心里烦的很,杨徵抛下家里安排的车子选择了人力车,到家后她不顾管家的阻拦冲进父亲的书房,将一张学校的通知单拍在他的楠木长方桌上,杨赴兴不紧不慢地停下笔,将通知单拿到眼前细细查看。
“这件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
“什么妥当不妥当的,这和商量好的完全不一样。”
“我这样安排自有自己的道理。”杨赴兴将通知单随手丢回桌上,纸张顺着桌面落到了杨徵的脚边,她将它踩在脚下以宣泄自己的不满,杨赴兴则毫不在意地抬起手,站在门口的管家恭敬的将一张照片放在杨徵面前的木桌上,又躬身退到一旁。
“你看看这张照片,最左边的男人你还认不认识。”杨赴兴口中吐出烟圈,带着金戒的手指重重的点了点他所说的照片上的男人。
杨徵捂住鼻子,瞥了眼照片,忍着脾气道:“不认识。”
“他是你的叔父。”杨赴兴拉开抽屉,拿出个信封,鼓鼓囊囊的没有完全封口,露出里面的一沓厚厚的钞票:“拿着这些钱,去他那边上学,以后家里会按时寄钱过去,你可以放心。”
“为什么?”
“家里安排的事自然有道理,你无需多问。”
“这不公平,为什么杨绥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不能!”杨徵没有拿那沓钱,反倒摔门而去,她实在是想不通儿时和蔼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若是重男轻女,在她小时候也该有所体现,可是在她的印象里,父亲除了古板些,总归还算是好说话的。
后来的事不必多说,杨徵终究没有办法抵抗家里人的催促,稀里糊涂的就被送到了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异国,在欧洲小镇中一所不起眼的房子里见到了未曾谋面的叔父,他的长相和父亲有几分相似,状态比父亲好很多,还蛮像童年回忆里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的。
祖母亲生了父亲杨赴兴和叔父杨维安两个孩子,可是从小到大杨徵都确实不记得自己见过她父亲的这位亲弟弟,甚至都没怎么听父母亲提起过,知道叔父的名字还是某天放学碰巧看见秦姨收拾的旧物里面有几本书,杨徵翻开来看,有些书内写着父亲的名字,剩余的写着“杨维安”,她这才问秦姨这杨维安是谁,这才得知他是她的叔父。
秦姨在杨家多年了,自少时就被祖父买到杨家照顾那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杨家两位少爷,直到现在的岁数,二十多岁时随便嫁了个杂工,原本两人仅能勉强度日,可是父亲总会特意给她添些饭钱助她生活。
如此,她知道杨家里里外外许多事情,既然杨徵对这叔父感兴趣,那秦姨自然乐意和杨徵说,不过她还是留心着,告诉杨徵无论她说什么,杨徵都不能告诉别人家去,杨徵点头答应和她保证绝不会说出去,她才答应。杨徵坐在沙发上,而她不敢耽误干活,握着抹布跪在桌旁边擦边说。
她了解两位少爷的脾性,大少爷温和的很,而少爷相对倔些,特别是十几岁的年纪,本就年轻气盛不服管教,所以总会在外头惹些是非回来,老爷打他骂他都没有用,即使他的背上留下老爷亲手鞭打的痕迹,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从未见这小少爷屈服过。
直到后来…
“后来怎么了?”秦姨做了个“嘘”的手势,杨徵放下点心,双肘撑着膝盖身子向前倾,迫不及待的想听后续。
“后来…”突然,秦姨不说了,神色变得慌张起来,杨徵不解地抬起头,刚好对上楼梯边父亲严肃的视线。
“功课做完了?”
“不…还没有。”杨徵赶紧起身拍掉身上粘着的糕点屑,拎着包跑回自己的房间,听见后面父亲的声音。
“女孩子家,坐要有坐相。”
“是!”杨徵关上房门,气喘吁吁的坐到床上,脑袋里还在想后续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秦姨要故意卖关子说的这么慢。
——
“笃笃”敲门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杨维安的问候声,他见杨徵一直紧闭着房门没有出来,担心她出什么事,毕竟杨徵上楼前和他说她只是来放下包就立刻下去吃饭的。
进餐时杨徵扒着碗里的肉和蔬菜,还有一些当地的奶酪,她不太习惯这样的饮食,于是也就没吃多少。
“叔父,您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我想想噢。”杨维安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快二十年啦,很早就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杨家家底雄厚,何必来这里。”
“哈哈哈,你不懂。”
杨徵还要问,却被杨维安给搪塞了过去,说什么她以后会明白的。
——
适应新的环境对于杨徵来说并不简单,留法其实也是她再三考虑后的决定,她询问过几位有经验的朋友,大家的建议各不相同,她一时选不出最适合自己的,只好祈祷老天能够保佑她到时候的日子顺顺利利。
而今终于到了这一天,她已身处异国,不同的是有叔父在身边,自己不是一个人,可却还是会觉得迷茫,整个人感觉空空的不自在,大概心底还是在埋怨父亲的强硬吧。
杨徵没有选择住在学校,她觉得既然要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那就不能只围着学校转,虽然人与人的相处需要交流,可既然她暂时还不想做这些事,那她就不逼自己走寻常的路,她要远离局限的思想,开辟独属于自己的路,她必须走进异乡的心脏。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杨维安照常坐在沙发的最边上,倚着扶手慢慢翻着他那本旧相册,喝水时正好瞥见杨徵走下楼梯,停留在门口穿鞋。
“嗯,去散步。”
“每天都是同一条路线,不会腻吗?“
“不会的。”
杨维安不再问了,低下头去扶稳眼镜,而杨徵打开门,微冷的风混着雨水扑在她身上,想来傍晚回家的时候就看见天边灰蒙蒙的,现在果然下雨了。
杨徵再回看一眼杨维安,他没有察觉到外头的天气,他的听力不太好,这件事秦姨似乎没有提到过,她也是在和他相处的这几天发现的,他在楼下叫她吃饭老是听不见她的回应。
杨徵默默将鞋子换成雨靴,撑起伞提着灯就出门去了,雨鞋踏在松软的草地上,竹制的伞柄被她攥在手里,凉润的触感使我想起江南的雨,比此时的再柔和些,鹅绒抚过似的。
手工的本色油纸伞貌似和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她收起伞熟练地钻过树枝掩盖下的一道小门,雨水浸湿了她的衣服,这倒不是值得在意的事。
杨徵避开有些泥泞的地方,走出几步,穿过长长的小路,尽头是一座学校,她常到这儿来,只因为她喜欢这儿的一架秋千,它吊在两棵交织的树之间的树干上,她始终不明白这架秋千为什么挂在学校围墙外,而不是里面。
杨徵身后的衣服湿了,因为秋千上粘着雨水,她坐在秋千上什么都没有想,完完全全的放空是很舒服的事,尽管楼内孩子们的嬉闹声会闯入她的耳朵,可那是生机与活力,所以她并不介意。
叔父赠予她的怀表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随着时针的转动,楼内的灯光暗了,她脚边石头上的煤油灯依然明晃晃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今天待得有点晚了,雨在不久前停了,发丝微微潮湿,杨徵摘下松动的木簪,然后重新将头发盘起,原本靠在秋千绳上的伞倒在草里,她弯腰去捡,起身时看见有人从围墙那头走来。
“谁在那里?”
那人往杨徵这边走来,她无端的紧张,担心对方误认为她是不轨之徒,毕竟很少会有人夜里在学校附近徘徊吧。
高地不等的朦胧光晕交融在一起,那人走进杨徵的领域,借着灯光,杨徵得以看清男人的面庞,是位气质典雅的先生,皮肤白皙细腻,如同月光下的瓷器。他的左手贴身拿着一本厚厚的墨绿色的书。
“您好,我是,杨徵。”杨徵本能退后一步,又上前,轻微躬身伸出右手,男人礼貌地握住她的手并点头致意,可他神情严肃,看起来比儿时教杨徵写字的岑先生还要不苟言笑。
“您好,伯恩.莫里斯。您的手很凉,淋雨了吗,是否需要外套?”说话间,莫里斯的大衣已经脱到了腰间,不过面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不用了,您太客气了。”杨徵谢绝了男人的好意,心里只想快些离开。
“您是有兄弟姐妹在这里上学吗?”
看来莫里斯还是有在怀疑杨徵来这里的企图,杨徵连忙解释自己只是散步到这里,没有坏心思的。
“我只是喜欢这架秋千。”
“仅此而已吗?”莫里斯问。
“仅此而已。”
莫里斯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杨徵这才松了一口气,提起煤油灯转身跑开,附加一句:“晚安。”
“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