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契100》木火延天

3、面具西装男

　　农历七月十五夜，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在地面洒上了一层银辉。忽有一群黑影从月光下急速掠过，连带着月光投在地面的影子也暗了几分。

　　树叶在风吹动下不断沙沙作响。盛夏的天气，空气应是闷热不已才对，现在却不知为何，风里带着丝丝寒气，吹得郝桑起了鸡皮疙瘩。

　　“我是死了吗？怎么觉得有些冷。”郝桑嘟哝着。即使坚定决绝地选择自杀，但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敢睁眼面对死亡，他是闭紧双眸跳下来的。

　　他心生诧异，按理说头先落地身体应该是竖着的，现在怎么是横躺着的姿势。不仅如此，他还隐约感觉到身体在不停地上上下下耸动着。这难道是死了后的灵魂出窍吗？

　　他双手动了动，摸到了些柔软的东西，他立即睁眼往手边看，竟然看到了——

　　乌鸦？！

　　方才手所触摸到的正是它们黑色光滑的羽毛，郝桑惊呆了！

　　一大群乌鸦在他身下驮着，本应下坠在地的他居然飞在了空中，并且越飞越高。现在离地面已有五层楼高了，乌鸦们依然卖力顶着他向上。

　　郝桑不怕死，却恐高。身子的失重感还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令他胆寒，他身子大幅度抖动起来，底下的乌鸦们也跟着他起伏，登时一个稍大的趔趄，差点就把他甩飞。

　　“别动！”清冽的男声响起。

　　郝桑抬头，隔了好几层楼的距离，他看不太清。只能模糊辨得楼顶站着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而那身影似乎一身黑衣，与黑夜很好地融为一体。

　　郝桑呆愣看着，任由乌鸦们托起往上飞。

　　转眼到了八楼时，十楼的一扇窗户猛然拉开，有个患者往窗外吐了一口痰。为了躲避这口浓痰，乌鸦们急速调整方向。也许事发过于突然，乌鸦们来不及互相沟通，失去了默契，它们调整的方向不尽相同，有好几只更是撞到了一起。

　　郝桑受力不稳，身子偏移后直往下坠。

　　楼顶的身影见状不耐地“啧”了一声，抬腿一跃，急速俯冲。

　　月满如盘，他的动作在月光映照下显得十分流利，他俯冲至郝桑身边，双手抱起他亟向上跃起。

　　郝桑这才发现他身着黑西装，带着副银色半脸面具，脸部轮廓线条流畅，薄唇紧抿，双眼透过面具与自己对视，目光明亮如炬。在高空中，他的发丝随风飘扬，宛然一副潇洒从容的样子。

　　及至屋顶，郝桑安全落地后，他问道：“没事吧？”

　　郝桑直愣愣盯着他看个不停，耳朵自动忽略了这句提问，自然也就没有回复。

　　西装男挑挑眉，开口声音大了几分，语气更加不耐道：“别是吓傻了吧？”

　　郝桑连忙回过神来，立时低垂下头，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

　　西装男双手交叠抱至胸前，迈着沉稳的脚步绕着郝桑走了一圈，面具后的目光似是在审视又似乎是在鄙视。

　　郝桑脑中细胞疯狂运作起来，不断思索着他的身份，既然能在空中飞，那必定不是人类，还有那群乌鸦…….

　　想起乌鸦，郝桑急忙踱步走到屋顶边缘，哆嗦着双腿探头往下望。

　　西装男似乎知道郝桑心中所想，“我已经让它们回去面壁思过了。这群小王八蛋，托个人还能出意外。”说罢，还摇了摇头，俨然恨铁不成钢。

　　郝桑踱步回到他身前，抬起右手指向他，左手则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西装男扬起下巴，“你问我是谁？”他俯身凑到郝桑面前，幽幽问道：“我若说是鬼，你怕不怕？”

　　郝桑淡定摇了摇头。

　　他哼笑一声，起身回道：“你就当我是鬼吧。反正我也不是人。”

　　郝桑呆了好几秒钟，随后又举起双手大幅度地比划着，动作间有三次指向了自己的心口。

　　西装男道：“没错。你在床上那三次自杀确实是我阻止的。”

　　郝桑闻言神情激动，大大挥舞着手臂。

　　“没有为什么。我倒是想问你，怎么那么想死？”西装男用下巴看着郝桑，语气中尽是讥诮。

　　郝桑定定看着他，皱起眉缓缓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与你无关。

　　西装男似是相当鄙夷郝桑的做法，他转过头去，连目光都不愿停留，嘲讽道：“你可知这世间有多少人渴望活下去却不能够，而你却白白浪费生命，你不觉得可惜么？”

　　郝桑面色如铁，定定地摇了摇头。他走到西装男面前，举起双手交叠比了个叉，告诉西装男别管自己的事。

　　西装男嗤道：“我要是非要管呢？”

　　郝桑松开手垂落身侧，他不理解西装男的做法，也不想搞懂西装男的想法。此时此刻，他一心只想解脱。知道比划再多也无用，他失望地低下了头。下一秒，他忘却腰腹伤口疼痛，飞快跑至屋顶边缘，纵身下跃。

　　西装男反应迅速，在他刚跳下的瞬间，伸出手拦腰扯过。

　　郝桑腰部被长臂夹持着，冷冷的触感冰得他一激灵，强劲的力道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头顶上传来了西装男的怒骂声：“你就这么想死是吧？那好——”他转过郝桑的身子，俯下身面对面说道：“与其死了成为孤魂野鬼，不如把灵魂出卖给我。和我签下契约吧。”

　　契约？郝桑脸上写满不解。

　　西装男继续说道：“和我签下契约，三个月后你的灵魂由我收走，我会让你痛快地死去，用不着痛苦地自杀……”

　　郝桑听不下去了，他用力甩开西装男的手，使劲摇着头。活一天已经够难受了，再活三个月想都不敢想！那面临的将是成千百倍的痛苦！

　　“你听我说完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不错的买卖……”西装男开口说道。

　　郝桑双手捂紧耳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什么都不想听，心中泛起万分委屈，为什么爷爷突然就走了？！为什么自己一直自杀未遂？！为什么还好好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西装男见他落泪，语气陡然转了十八弯，他扯开郝桑捂着耳朵的手，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不签下契约，我不会让你死的。”

　　郝桑听清这句话后彻底奔溃，当场放声大哭起来。肺炎未痊愈加上喉咙还未好，他沙哑不堪地反复抽噎着，破锣嗓子里发出阵阵宛如砂砾摩擦的声音，听得西装男十分不适。

　　郝桑哭得汹涌，一会儿过后，有股莫名的液体自下而上顺着喉管往上爬，最后尽数从喉咙口涌了出来，抚嘴一看，全是触目惊心的红色。他看见血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不但急促抽噎着，还举起双手大力捶打起腰腹的伤口。

　　西装男目瞪口呆，他在人间收魂这么多年，见到的将死之人绝大部分都对人间恋恋不舍，不愿离开。就算是自绝之人，往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在无意中表现出对人间的流连。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对死亡的欲望如此强烈，竟连一丁点活下去的渴望都没有，每次自杀都能做到如此决绝。

　　“冷静点！”他扬起郝桑头颅，迫使郝桑抬头看他，紧接着手伸入西装，从怀里取出一支毛笔后，在郝桑眉心轻轻一点。

　　郝桑瞬间全身力气尽失，肩膀顿时松懈下来，手脚绵软无力，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喉咙里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抬起幽怨的双眸盯着西装男。

　　西装男似是很满意他安静乖巧的模样，俯身扶住郝桑的腰，一个打横稳稳抱起他，从楼梯间逐阶走下去。

　　郝桑虽然体型偏瘦，只有一米七几，但也拥有正常成年人的体重。

　　西装男抱起他行动却轻而易举。黑暗中，西装男行路轻如羽毛，行走间竟没引起楼道间任意一盏声控灯亮起。

　　郝桑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提起一只手，在西装男胸前布料上轻柔拂过一句话：求求你放过我，让我现在死吧！

　　西装男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郝桑如泄气皮球般颓了下去，极度的痛苦、不甘心以及绝望要把他淹没了，他又屈起手来，泄愤般向西装男锤了一拳。

　　无力的拳头砸在西装男的胸口，不痛不痒的力道引来他一声轻笑。

　　“签下契约，我助你实现心愿，你的灵魂由我收走，这有什么不好的？”西装男走路如风，说话间已经来到3楼郝桑病房前。他把郝桑放在床上，在他耳边低语：“你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吧。”说完这句话后，一眨眼就消失了。

　　天已经蒙蒙亮，病人们还在呼呼大睡，唯有郝桑傻愣愣地盯着西装男消失的方向。

　　“是的，我来时已经不见了，在楼里四处找他也找不到，怕他出什么意外——”门口响起了夏泽一的声音。

　　今夜正逢小黄护士值班，当她坐在导诊台眼皮打架时，突然出现的帅哥让她眼神一亮，帅哥的一句话更是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什么？病人失踪了？！” 病人失踪在医院里可是大事，她不敢马虎，即刻推着夏泽一的轮椅就向郝桑病房赶。

　　两人来到门口，夏泽一剩下的话就噎住了，他看到郝桑好端端躺在病床上。

　　小黄护士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夏先生，你别是看错病床了吧？他行动不便去不了哪里的。反倒是你，你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多注意休息呀。”

　　夏泽一尴尬挠了挠头，客客气气向小黄护士道谢后，转起轮椅来到郝桑边上。

　　郝桑早已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转过眼珠子看着夏泽一，举起手比划了个问号。

　　夏泽一怕吵醒其他人，开口声音极轻：“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来看看你，怕你想不开要自尽。”

　　郝桑表情凝滞，他想扯来纸笔，却想起笔已经碎裂解体。

　　夏泽一注意到柜上的碎片，他在口袋摸出一样东西，“写字吗？我这有笔。”

　　郝桑点点头取过，在纸上写下：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是猜的。不过你这么问，看来是真想自杀啊？！”夏泽一问道。

　　郝桑垂下了头，苦涩哽在喉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无论怎么回答，都对不起千辛万苦救自己起来的好人。

　　夏泽一预料到郝桑的沉默，他叹了叹气，说道：“那算我求你，能看在我出钱出力的份上好好活下去吗？ICU一天烧好几万，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了，最后却自己走了，这不是费钱费力吗？”

　　郝桑上半身一瞬间弹射离床。他自苏醒后一心寻死，完全就没想过住院治疗也是要花钱的！更不用说他在ICU躺了这么多天，医药费若不高昂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夏泽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赶紧说道：“你别误会。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让你还钱，我只是不想你想不开。”

　　郝桑握住夏泽一的手，神色几近悲切，几乎下一刻就要泪流满面。他哆嗦着嘴角，用口型问道：“多少？”

　　夏泽一连忙回道：“不多，就十多万。”

　　郝桑双眼瞪得像铜铃。人到极度绝望的时候反而会做出意外的举动，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一个夸张又僵硬无比的笑容。

　　夏泽一顿时就慌了，“不是！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这这不还也没关系的！我的钱怎么花我乐意，你……”

　　他还在滔滔不绝劝慰的时候，郝桑已经抖着笔写下一句话：你放心，我会活着，会还你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