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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冷花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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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利的角声响起。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才一瞬间。
天青想世事浮生,不过大梦一场,可是梦中獠牙探得太过,探得太痛了。到他如今都不能释怀。他想起莫望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十三年前举起的铡刀最终要落下来了,结局是它举得更高,缩成青天白日的太阳,鞭笞拷问他的良知,十三年了,往后还有数不尽的岁月。
天青闭上眼睛,目所及之处是一片虚无。虚无中有人撞开用以隔绝的珠帘,成串的宝石像夏夜的一场急雨,落下时连带震震惊雷。
游隼焦急地扑到他面前,打碎了一地酒盏,群青的琉璃碎片割出他手上的鲜血,口吻是从未有过的惊慌。
“怎么办啊天青——”
他挥手设下结界,剩下的话语被突兀截断,像蛇断口露出的森森白骨。
“怎么办啊我好像把莫望杀死了...”
天青不动声色地朝他看过去,他心里没有悲伤,更遑论惊惧,他知道游隼很害怕,很渴望有他出来为他处理。但他只是点一点头,因为他几乎要压抑不住心内的欣喜。
这太难启齿了。
他的卑劣让他觉得屈辱。
可是越明净的心越让他将自己的窃喜看得分明,越急切的场合越让他将自己的不合时宜体会得热烈。
莫望不会死的,游隼杀不死他,但他就是觉得快活。仅有的良知的负累就要消失了,哪怕这是假的,也有假意的快乐。
他无法原谅从前的自己,就将过去全部抹去吧。他固执地要将生命的全部都涂满,就像他固执地要参透每一句道悟理论,不能有他不理解的,生命中也不能有缺憾的,他要只此一次的生命青翠灿烂。
他稳住心神,看着游隼。良知要他拉住临界悬崖的马蹄,欲望叫他放手一搏。他也不承认消失是欲望的一种,他都把它叫做无欲。他不想救起一个人,因为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他不想种下救人的因,因为摆脱尘世的因果缘回,才是无情道的根本,不是么。
他心中有考量,他算不透自己的命数,也不屑算他人的,但他知道冥冥中自有定数,莫望活不长久的,他期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它迟早会来。
他道,近乎冷酷的话语:“你要向他赔罪么。”
“什么...”
“你杀了他,过来找我,是要向他赔罪?”
他用话语绞杀了一份温情。将另一个人推到悬崖边。
“我...我以为我们...”
“为什么不修书告诉师父呢?你害怕他远在云游,无暇作决断么?”他伸手覆上游隼的手,后者恐惧的情绪透过颤抖的指尖传过他的掌心,“没关系的。赎罪就从今日开始,我替你千里传音,总不过三日,师父定能知晓。”
他将三日之期的利剑悬于脖颈。他是在暗示,三日之后末日就要到来了,那么三日之中他要做什么呢。换一个人是不会相信三日的说辞的,但他是游隼。
于是天青继续道:“游隼,你这样实在不像话。师父分明说过,让我们好好待他的。”
游隼咯咯发抖的牙齿不断碰撞出游离的鼓点,他囫囵的舌头被牙齿刺得流血,囫囵的话语配合舌头的屈展,道出:“赎罪?怎么赎罪?”
天青不说话。
他这就想到了。一定是以命赎罪,一定是用利斧劈开他的胸膛,就像他用剑在莫望胸口豁出一个口子。
天青这么在意他,父亲说天青和莫望是从小到大都黏在一起的。父亲这么在意他,父亲说莫望就是天青的心魔。
心魔,不就是要,而不得么。
他一剑杀死了他的心魔,却不是消灭了他的心魔。
他觉得天青越冷淡就越可怕,越不在意就越在意,他在心里一定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不然为什么要找父亲回来?
他垂下眼睛,惶惑地扭头去看演武台上流动的身影,他看了不止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而是不受控制地用陌生人无谓的眼神和无意义的动作来安抚自己。
他一边回头一边故作镇静地道:“好,好,赎罪,应该赎罪。应该的。”
游隼和天青提前离场了,别人不知道,只当帘幕后面还坐着大名鼎鼎的无情道第一人,越发卖力地表现。
风雪吹得山上的松石宝顶闪烁连绵,他们也不知道。
秋银山好像今天才发现原来莫望这样瘦。他抱着他的时候,温热的血淌了满手,伶仃的骨捧在掌心,脚下的雪每走一步便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千万次重复他亲眼见到的莫望中剑的那一刻。
——嗤
羸弱的蝴蝶不再煽动双翅,倒下去,变作一朵山茶的花魂。它本就是花的魂。
莫望嶙峋的脊骨几乎要破出肌肤。他太瘦了。瘦,包含的是恐惧。恶疾缠身的病人也瘦,那是对死亡的恐惧。而秋银山所以生出怜爱,是怜爱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信号,却是对人的。他对莫望愈发怜爱。
他几乎想将莫望吞下去。
这份欲望支撑他抱莫望进竹林,苍白的雪将竹叶衬成翠嫩的梅子青。他虔诚地印下一个吻。隔着片梅子青吻过莫望的嘴唇。
雪山此刻离得太远了。
春意照拂得到的地方,碧色已是千丝万缕。纤长的草叶难得磨人,一下一下搔在颈侧。空气间漂浮的水汽,游过生机勃勃的泥土,游过四季不顷的月桂。让人贪婪地想溺死在暖湿的空气里。
莫望已叫骚动的或轻或浅的吻痕缠得醒转。他猛地吸入一口竹叶清香,而后不受控制地咳嗽,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眼前飘动的长缎像游弋的白蛇,他伸手抓住它。莫望抓住了秋银山腰间的丝带,布料软滑,沁着山巅冰雪的冷气。似雾似水的薄纱兜头盖下来,秋银山将外衣脱着丢在他脸上。
莫望闷笑。
“我真不应该救你。”秋银山语调平平地陈述。
透过薄薄的蝴蝶翅膀一般的纱衣,莫望看秋银山的身形像浸过水的仕女图,随着针织的纹理扭曲摆动。他忍着胸腹剧痛:“你确实不该救我。我还是好疼。”
“那是你活该。”秋银山拿出一副玉质的吊坠,甩手扔在莫望脸旁,“偷了人家的东西。”
“我偷了,你怎么不还回去。”
“凭什么?”
“你不是说你爱我?”
秋银山在两道竹子中间走来走去,左右也不走出莫望能见的范围。
他声音里藏着份惊慌:“我骗你的。我说爱你就是在骗你,不然你还会乖乖听我的话?我就是知道光威胁牵扯不住你,所以才说我爱你来让你心软。你这不是到哪都想着我,顺从地躺在我身下?你别以为我有多爱你,你别以为你可以仗着这种虚情假意为所欲为。因为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只是不值一提。”他慢慢放缓声音,“你觉得我不会杀你,我永远都会救你,你就可以用这条毫无价值的性命去冒险么?你凭什么这么笃定,凭什么这么骄傲?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我警告你,守着这条命,等我来取。”
莫望撑起身:“你是爱我还是恨我?还是根本把我当做过客?”
“恨。”
“恨?”莫望轻笑,“呵。”他的笑扯住伤口,胸腔里传出的跳动阵阵敲进耳朵里,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口钻进了凉丝丝的风。“既然你恨我,恨得想我去死。那你怎么不用你神通广大的力量杀了我呢,就现在。”
秋银山踌躇不前。他要怎么动手呢,没有一个角度能保护他。怎么他说爱,莫望要去死,怎么他说不爱,莫望也要去死。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他不知道他有多后怕,万一呢,万一莫望虚弱到脊骨已经支撑不住他的皮肉,那他就死了。可是莫望不懂,他不爱,所以他不懂怜惜。他连他自己也不怜惜。
秋银山折下竹枝,挥手朝莫望劈下去。他满含仇怨的眼神几乎要把眼前人千刀万剐,只是他杀气勃勃的一剑,不过挑破了他自己的外衫。
莫望的脸从豁开的洞里露出来。秾丽的眉,漂亮的眼睛黄芯一点,没有血色的唇,还有若有似无的月色薄纱,一切让他看起来像雕刻白玉上的香雪兰,眉是枝,面是瓣,眼是蕊,总有透骨香。
秋银山有一瞬的晃神,然而冷酷的话调开了头,没有后退的道理。他不知道他的冷酷越说越柔软,他不知道他声调里隐藏的柔情,化成甜丝丝的蜜,从灵魂里升腾出来,从眼睛里裸露出来。
他的眼睛生出一窝暗苔。光线钻进去变成黏丝。
“你欠我这么多,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你死。”
他的喉舌轻轻颤抖,说出死这个字,让他后怕。
莫望拂开脸庞的纱。
“你真奇怪。”
莫望似是不解地摇头,面庞蒙上另一层纱,挥之不去的阴霾叫他脸色也黯淡无光。他心里很痛苦,他知道秋银山爱他,但这份爱是冷冽的。他固执地用恨包裹爱,他还不懂如何去爱。正是因为他的爱,所以他才痛苦,如果是恨,那就斗得两败俱伤也好。只是爱让人缴械投降。
他无力再多说,只希望秋银山不要来。他预备去秋极查明真相,且不让秋银山涉险。
所以他说:“那你放手吧。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来救我。如果我死了那是我的命,如果我没死那我便一日日等着,引颈就戮。”
秋银山觉得铺天盖地的愤怒,如浪潮迭起。一片浪拍过来,他不是被掀翻在海岸上,而是被冲起,轻飘飘的,脚下落不到实处。他觉得愤恨,愤恨是踩着的泥土,而悲伤是波涛汹涌漫无边际的海水。他被一眼望不到边的蓝冲垮了。他觉得自己太轻了,而悲伤的源头就在这。
轻。
他的爱与恨都太轻。
他手持利剑,要刺向谁呢。他奋力一击,只投向空茫茫。
这个人根本就不在乎他。不在乎他的爱,也不在乎他的恨。他想的时候就装作受他威胁的样子再假意柔情,他不想的时候连他自己的生与死都一概不管。
“好,好,好。”
秋银山连叹三声。他抬头望着天时,仰起的头颅,极深的眉骨,流动的眼眸像养着碧波深潭。很快那深潭就结了冰,不知多厚,冷漠浸到眼底。
他多悲伤。
莫望便多觉得他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