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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旧花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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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杯酒尚未灌进坛子里,阿德就看见了讨酒人。他笑嘻嘻地朝他伸手,手指上还有未结痂的伤口。
“去去去,没有没有。”
阿德摆摆手,顺便扇去茶盅腾起的白雾。
“哎呀,先给我吧,算是预支了第一个三日的。”莫望央着他撒娇。
“预支?你要出门?”阿德瞪大眼睛,偏头看他,额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水,“怎么看你的那个真人,不管你啦?”
“有事。”莫望垂眸,片刻又望着他,挥拳朝他胸口撞去,“你给不给我?”
阿德一面躲一面沏茶:“哎哎哎,别打我呀。不是我不想给你,你看看,我这最近的生意。嗐,都别提了,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走漏风声...这日子哦,还怎么过啊——诶诶诶!”
莫望抛出一锭银子,阿德的目光便随银子在空中的曲线游来荡去。
“唔...你是说上次的青刀黑蛇?”
“...”阿德咽了一口唾沫,“可不是!前几日生意还好的,偏偏从今早开始...你不知道啊,我晨起拉车来这儿做生意,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哭。哎呀我那叫一个害怕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幸亏我平日里不做亏心事,我当时我就想呐,老子都没做过坏事,怕你作甚啊。我就拉了辆车拼了命地跑啊,跑啊。这才没耽误了开摊。哪知推了车过来,累死累活把茶煮完,等了一上午了也才这几个客人,真是造孽!我就猜想呐,定是上回那件事儿死的人太多,冤魂呐久久不散,逮着过路人吓唬呢!这不,走这条路的人都少了这么多!”
阿德说得摇头晃脑的,唾沫星子乱飞,手上举着茶盖一会儿往那儿指着,一会儿往这儿杵着,就是干晾那茶盅开着盖放那儿。莫望怕他那唾沫星子全掉茶盅里,又被茶客看见,到时候来喝茶的客人越来越少,还不定阿德嚎多久呢。他便忙牵了阿德的手往茶盅上盖盖子。
待他说完,莫望才道:“那照你这么说,鹤间岂不是冤魂多到都可夜夜笙歌啊。”
“嘶...你简直放屁!”
阿德那茶盅盖又被他拍飞了。
莫望又道:“哈哈,你都说了听到的是人哭的声音,要是鬼哭,还能放你回来摆摊啊。”
茶盅盖这下要给他拍碎了:“你这是不尊鬼神!”
“哦哦哦,”莫望连点头,一锭银子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那从我这个大逆不道的人身上掉下的大逆不道的银锭子——”
“我要我要!”阿德等不及地伸手去够。
莫望顺势将银子给他,空了手笑眯眯地搂走桌下的酒坛子。阿德就是这样,永远刀子嘴豆腐心,他说没有那就一定是有,他早灌了一坛酒等着他来取了。
“诶!”阿德对着一锭银子又吹又听的,爱不释手,却悠悠张口,状似不经意地道,“你去外边不会受伤吧...还回来吗?”
莫望一摆手,眨眨眼:“赶紧给我备好下一坛酒,等着我三日后来取。”
“好!”阿德动作滑稽地屈下身,像戏台上唱戏的优伶,他弯一弯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而后尖声细气地开口,“恭迎莫小公子出关——”
莫望笑到胸口发疼。冷冷清风滑进身体的缺口里,像由一根线,将他吊挂,一行一止都不是他的本愿。他变成冷冷清风里的一片风筝,风筝纸上绘刻的乳燕,是什么意思。自由的风是冷峻的,吹过含着沙砾、坚冰的湿气,他由那根线知道,即使被杀死的乳燕能重生变成天空的纸鸢,它仍被剥夺自由的天赋。
它的骨骼由竹木代替,它的皮肉变成脆弱易碎的枯纸。
现在这张纸被鼓动的风吹下白雪皑皑的山顶,吹下碧绿青葱的竹林,吹向不可知的通往极北秋极的路。
在这里,短暂春潮已燃烧殆尽,霜露被炼为珠箔,无尽夏夜从此刻开始。
莫望咽下最后一滴花酿,他在回味。阿德酿的酒,明明香气不同,颜色不同,入口却让他想起十三年前未及咽下的一滴酒。——该是拐过一块长满绿藓的石头,朝南走,再穿过一片花丛——他回忆这段路就像梗在喉间来不及咽下的酒,历经十三年,十三年他都被酒气浸得浑浑噩噩。十三年后他再拿起酒瓶,走的还是相同的路。
拐过一块长满绿藓的石头,朝南走,再穿过一片花丛...
花丛被竹篱代替,石头上的绿藓也被风刀霜剑镌刻得徒留嶙峋之表。
他抬头,面前是灯烛幽暗的草屋。垂零的茅草泛着焦黄,仿佛叫破洞的窗纸里漏出的光烧枯了。只不过那光也暗,分不清究竟是亮着还是夕阳余晖。
莫望上前敲响竹扉。等了许久一位老妪吱呀一声将旧门扉拉开一条小缝,从那细细一条的缝里觑着莫望。
半晌开口:“什么事啊。”
莫望皱眉:“老婆婆,让我进去。”话倒恳切,就是模样唬人。
“你谁啊?”语气里不难听出惊慌。
莫望绽出一道大笑脸,笑得脸颊发酸:“婆婆,听说你最近见鬼啦?”
“神经病!”——啪!砰!
莫望吃了一嘴巴灰,鼻子也差点被夹掉。那老婆子不由分说就把门关上,倒好像前日里见鬼的不是这地方,倒好像莫望才是鬼一样。
吃了个闷亏,莫望心里打鼓般地慌。秋银山用灵力帮他恢复的伤口,此刻坠坠地疼。像当初山顶上灌进去的风还留了几分力在里面,时时刻刻搅得人心痛。
莫望缓了一阵。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摸摸自己的脸,难道他长得很凶么?怎么那老婆子见他这么害怕?
他正思索着要不先回去换身衣服,梳整一番再过来,突然斜刺里传来道声音。像包着块冰,喉舌卷不过来的,暗暗咬牙切齿的声音,但语调又奇异地上扬,透露出兴奋——“莫前辈,是你!”
莫望回转身子,眯眼看过去。
那人急忙忙跑上前,脸上殷勤地笑着:“莫前辈,你忘了我呀。我是叶连舟!你还搭我上山的嘛,用一朵巨大的羽毛,你忘啦?”
莫望将前几日的事都在脑子里囫囵过了遍,点点头:“我记得的。”
“莫前辈,你——”叶连舟看了看莫望身后潦草的茅屋,又看向莫望,眼神艰难地不露出轻诮,“你住在这里啊?”
“是。里面那老婆子不让我进去,”莫望蹲在门前,碰见叶连舟就像看过路的风吹来一根草,“看你伶牙俐齿,你替我说道说道呗。”
叶连舟眼珠子骨碌一转:“莫前辈,这不对吧。你住在这里,那个老婆子还能把你赶出来不让你进去不成?”
莫望听那滚珠子一般的话滚珠子一般从叶连舟嘴里倒出来,听得耳朵发痒。他摇摇头,指着身后的竹门:“是是是,对对对,我呢,其实是来抢劫的。男盗女娼,杀人放火嘛。正巧你也来了,赶巧不赶早的。替我把老妪引开,我去里面瞧瞧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偷出来我们一块儿分了。如何?”莫望向他挑一挑眉,不出意料看见叶连舟嫌恶的眼神。他轻轻一笑,笑声传到叶连舟耳朵里就变成嘲讽。于是这比前番不着调的话更鼓动叶连舟,他提足气,几步走上前,笃笃两下敲门,很有风度的。脸上带着三分笑。
那老妪已被接二连三的敲门声惹得烦得不得了了,从见莫望时的谨小慎微,好歹是开了条缝的,到如今连门也懒得打开了,只在另一边提着嗓子喊:“谁啊!”
叶连舟脸上笑意更甚:“老婆婆,我是此地路过特来借宿的呀。”
那头没声音。
叶连舟继续道:“老婆婆,我从远地方过来的,江南,”他瞥一眼莫望,“江南,你知道么?很远的,路走得多了,我的腿啊特别酸,肚子啊也特别饿...老婆婆,你看看这天色,马上就要暗了,这里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婆婆,你不放我进去就是站在门口,给我开个小缝递我杯水喝也好呀。”
莫望仰头看着叶连舟,从那短暂的一瞥里看见他灵魂的出口里一闪而过的仇恨。他默默看着叶连舟把仇恨投进无穷无尽滚珠一样的话语里。他不断说,说得越多,好像越能遮掩。
老妪终将门扉拉开一个黑黝黝的小缝。她上下打量着叶连舟,过了许久才拿出一碗水,细瘦苍老的手腕端着碗抵在门边,静静地发出“咯”的响声。
叶连舟笑了一声:“婆婆,你拿出来呀。不拿出来我怎么喝嘛。”
老妪把门推开更多了。
叶连舟上手卡住门缝,用一个含带侵略意味的动作和一种柔软示弱的声调:“婆婆,我腿好疼啊,能不能放我进去坐坐?”他转了一圈,“你看我身上,可什么武器都没有呀。”
莫望躲到老妪怎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缩在一个死角里。他觉得叶连舟此刻的动作就像求偶,但对象是老妪,就太荒诞。特别是老妪还当真愿意让他进去。
莫望立即起身,整个人仍紧紧贴在门上,胸口凸起的伤疤鼓鼓发抖。他见叶连舟向他做了个手势便消失在门里。站了许久,透过竹扉的排排小洞,两道人影在烂黄窗纸上移来走去。他才放心推开门进去。
几刻前他见茅草屋内隐隐有黑光闪现,而结合阿德所说的,荒谬的闹鬼理论,他直觉问题就出在这儿。不在那老妪身上,或是屋子上,就在那一口井上。只不过硬闯进去太招摇,偷溜进去又恐怕有阵法,有叶连舟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倒放心多了。老妪看上去很警惕,缠了许久才放叶连舟进去。那就说明老妪没问题。而叶连舟与老妪在屋子里待了一会了,那就说明屋子大概也与黑气没什么关联。那只有井。
莫望跳下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