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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蝴蝶梦 ...

  •   莫望坠下去。
      他很迷恋这种失重感。就是轻。
      他觉得一切无实处。踩在土地上的时候嫌弃自己太轻,下坠的时候,他又对这样的轻上瘾。
      井下曲折横生的枝桠被他撞开,除此以外,越发浓郁的紫藤花香穿透层层叠叠的枝桠,铺天盖地袭来。猛烈,霸道的气味从黑黝黝的井底,像某种腾升的枝蔓,扭曲着强劲有力的生命。
      莫望循着紫藤香传来的方向,袖刀减速,慢慢下滑。那一定不是从井底传来的,井底只有透着点点光亮的一汪水,而滑溜溜的井壁倒是被豁开一道大口子。莫望一旋身跳进井壁凿开的洞里。缺口只容一人通过,须得侧着身子慢慢钻过去。大约数十步,过后面前的一片黑压压倏然开出星星点点的寒光,像一丛丛躲在浓绿里的婆婆娜。
      莫望往前一步。原先狭窄的甬道已变成空旷的平地,平地的黑与墙壁的黑融在一起。他双手摸索着碰上满墙满地的寒光。那是一个个小小圆圆的光亮,仿佛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投射在地上的圆斑一样。然而莫望伸手摸到的却不是温热的阳光,而是几乎浸入骨髓的冷。
      入手滑腻,伴随爆发开来的腥味,像抚摸着一条死鱼。
      而这条死鱼同它的死鱼同伴们,突然一同受到指示般地,消失。世界变成蔓延天地间的黑与冷。
      莫望莫名觉得恐惧。心脏没由来地重重一坠,除了一如掉进冰窟里的寒凉,还有总觉得忘掉、漏了些什么的悔怕。他的心跳得快得要从未长好的胸口的痂里漏出来。
      蓦地,望不尽的平地深处探出一抹光,橙黄的,照在又猛地露出的寒光上,让白阴阴的寒光也染成淡金色来。只是橙黄的光靠得愈发近,莫望看过去,看那移动的橙光渐渐现出真面目。变成烛光,变得柔和而乏味,然后那举着烛火的手也从黑暗里伸出来。腕间细细红绳牵着的一粒朱砂。
      于是柔和与乏味再变成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与悲伤。
      他一路走一路颠簸,莫望才见过的他身上穿着的滑腻的软纱映着流动的烛光,像浸在琉璃上的湖水,因为黄与灰的混合,蓝旺旺的,有无穷尽的抛沙似的流动。
      他将烛火举起来,像举起掌心的月亮。
      他照亮莫望脸的同时,也在照亮莫望周围的景色。千万片羽翅见光收拢,它们翅膀上圆的白的花纹也遮掩起来。每片羽翅就有半片圆,每展开羽翅,就有一道莹莹的死人骨头一样的目光追随过来。它们的动作都沦为背景。
      秋银山的手垂下来,烛火屹立不倒,固执地灼烧他的衣衫。他好像看不见、感受不到,又好像浑不在意,他望着莫望的方向,嗫嚅着嘴唇。凄切的目光里满含着无措。
      莫望却觉得那眼神像一记耳光,打得脸热辣辣的疼。
      火烧下衣衫的一角,发出不堪重负地哔箔响,最终无可奈何地从完整的布料上呵地一声落在地下。像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似的,脱离的那瓣仍旧飘起一道青烟。这道热气惊得那片寒光又展开来,有一只胆小的索性整个飞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一脱开冰凉的巢穴,便淡淡发出脆响,而后轻轻地激起它幼小的羽毛,尾羽翻飞,直钻进莫望鼻子里。呛得他咳出眼泪。
      他的眼睛却看向秋银山,看着他时,眼泪珠子簌簌滚出来。清亮的悲恸。
      他擦去眼泪,涂抹悲伤的泪将眼睛涂抹成波光粼粼的水面,照的不是月光,水底也不算清透,金粒在雾蒙蒙的湖面肆意游走。
      他想起躺在天极经阁的那具弟子尸体,从他眼珠子里钻出来的两只小鸟,就是同这儿所有停着的小鸟一模一样的怪物。他看见秋银山眼里的惊愕,就料想秋银山先前一定不知道他会来这儿。而他一走,秋银山就马不停蹄地过来。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走失了两只鸟?还是事情败露,迫不及待要过来毁尸灭迹?
      莫望不愿多想,他疾步走过去。不发一言。他在秋银山晃神的时间里,用袖中藏着的尖刀刺进他的肩胛骨。将他逼退,尖刀穿过骨与肉,再刺破肌肤,牢牢钉进他身后的石壁里。
      他觉得秋银山像堆叠在石壁上的壁刻,他还不如一幅壁刻。
      莫望往里走去,不过看来看去里头只有平整的滑溜溜的石壁,没有一块凸出,也没有一块凹进去。莫望只好出去。
      “你有什么好说的?”他漫不经意地开口,却觉得一句问话里有千斤重。
      “呵呵呵。”秋银山笑过一阵,笑得嘴角隐隐地疼,“我有什么好说的。”
      莫望盯着他身旁的几只鸟:“没什么好说的...哼,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他不敢去看秋银山,怕只是瞄上一眼就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残忍的事实。即使他宁愿相信自己看见的,也不愿这些推测从秋银山身上进一步证实。
      他说:“你从秋极宫内找到雏鸟,五年来都在秘密改造繁育这些鸟,以期有朝一日用这些鸟来控制或是解决一些人。或许是杀死你兄长的凶手,或许是在你眼里道貌岸然的正派。你想不到从我手上看见雏鸟的喙啄出的伤口,所以忙不迭过来巢穴内查看,生怕走漏了风声。是么?”
      秋银山不语。
      莫望又继续道:“就该这样。复仇或是一鸣惊人,就该这样。”他这才将眼神转向秋银山,他猛地发现秋银山从开始就一直看着他,他的心一颤,“可惜,我来了。”
      伴随这一句似是叹息的结尾的,是头顶远远传来的叫喊。他想这是最天意的巧合,他想叫他上去的叶连舟或许也会在某一天告诉他,很可惜,我来了。
      滢滢月色已经攀上井壁了,如同银箔细丝嵌进砖缝里。落俗的砖墙变成曼妙的艺术。
      叶连舟守在井边,几次想扔几块石头下去,最好够锋利,够沉重,最好恰恰划过井下人的脸庞、手臂。但最终将这个疯狂的念头压下去。
      而冶艳的月色在莫望看来却就如同蝶翅煽动时撒下的粉末。他知道这是生命的哀歌,他不知道这也是蝴蝶的梦。他沉浸在如鲠在喉的痛苦里,他隐隐觉得自己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前手起刀落从不后悔,他遭人背叛从来都是先斩后奏。他变太多了。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秋银山呢。他明知道答案却还在问自己。他不敢接受自己变了这么多。
      而如今他还留有余力手起刀落斩下的,只剩自己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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