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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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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七年,隆冬。
大雪压垮了不畏寒的梅,纵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宫内外尽显凄清。
寿康宫内,设在偏殿的佛堂里传来阵阵诵经声。一阵风吹过,又带来些焚香过后的气息,这时再沉下心静听,僧人的低语似乎就在耳边。
许是答复使得主子不展颜。啪的一声,南洋进贡来的琉璃茶盏碎了一地,伺候上茶的婢子急忙跪倒在地上,垂下的头颅微微颤抖着。
半刻前还在虔心礼佛的太后唤来贴身婢女,从蒲垫上站立起来后将手中刚停了拨动的珠串扔了出去,正中那僧人的额头。
那僧人站如松树,不曾摇动分毫。
太后见他如此,声量又提高了几分,冲那僧人说道,
“不中用的东西。”
当日夜里,大昭宫内已被册封的僧人与道士均被下旨驱赶出宫。
引得太后迁怒的僧人,法号为定安,是极具慧根的高僧。他被赶出宫前还赐了一场不足以夺去性命的板刑,伤痕累累的被徒儿搀扶出宫门,所幸宫里赐下来的马车还剩了辆,在雪地里也算有了个活命的希望。
那徒儿年纪尚小,如今处境艰难,他没忍住,一边驾车一边向里面的师父问道,
“为何不顺着主子们的心意,非要落得此番下场才叫好吗?”
定安已经奄奄一息,再没气力来为他这个傻徒儿答疑解惑。马车走了几十公里后,被大雪堵住了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倒在雪地里的不止是树干与残花,还有许多曾经一同下山入宫的同行人。
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封死了他们回原籍的路,得道高僧也好,能人志士也罢,一条命都葬送在了这场大雪里。
定安刚想开口,就听到了逐渐逼近的马蹄声,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那声音与十年前寺庙中的敲钟声重叠了起来。
“有人来救我们了!”
徒儿兴奋的大叫了起来,愈发清晰的马车轮廓让他确认了来者的身份定然不俗。
两匹通身黝黑的良驹被车夫勒停在不远处,不多时便从青盖车中走出来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身穿一袭绣有水中波纹的淡青色长袍,腰间束着条靛蓝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发丝被顶嵌玉银冠束着,眉眼修长疏朗。从车上下来刚站定时,他又向帘子里说了些话,随后便挂着抹笑意的走向定安师徒二人。
那小徒儿看清来者何人后,急忙扭头掀开帘子,向快昏死过去的师父说道,
“是琰王殿下!”
来人正是大昭五皇子,齐恂。
他在定安师徒二人破旧的马车前停了下来,止住了想要起身行礼的定安,随即道出了此番特意前来相救的缘故。
“大师曾救过家妻一命,齐恂特来报恩。”
他的嗓音犹如泉水过境,融化了风暴来袭般的雪。
定安神色一顿,仿佛知道了些什么。他活了三十余年,对他以救命恩人相称的,唯有一女。
他强撑着起身出了马车,对小徒儿想要上前搀扶的手视而不见。齐恂见拗不过他,只得在原地等候。
定安耗费了身体里余下的所有气力,才得以挪动至齐恂面前。他招了招手,示意徒儿过来搀扶住他。
天上又下起了雪,往年竞相开放的寒梅都被烈风吹毁,掉落在地上成了残花。齐恂看向面前的堪堪站稳的定安,心中隐隐有担忧之思。
“行将就木之人,不足为道。若赵姑娘还记挂着当年的一面之缘,就请把我这傻徒儿送回到山清庙中,让他继续修行。”
“一片茫茫之境,生也此,死亦应如此。”
定安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红墙绿瓦的艳丽,总少不得人命的滋养。
齐恂听懂了定安的弦外之音,心中万般无奈,也只得先吩咐侍卫将早已泪流满面的小僧弥带到了另一辆马车上安顿了下来。
“喜元盼望着,能再见您一面。”
定安没做丝毫停留的再次挪步一点点爬上了那辆马车,他颤颤巍巍的手握住了缰绳,留了一句,
“尘缘已尽。”
前方不远处有座矮山,那便是定安的归处。
齐恂望向定安的逐渐远去的身影,片刻后又疾步走到了那青盖车的窗子前,轻声问道,
“喜元,还醒着吗?”
窗子里传来几声清咳,瞬间把齐恂的整颗心揪成了一团。
马车里坐着的,便是齐恂口中的妻,赵喜元。
“那个小徒儿,听着年岁不大,得先安顿下来才好。”
齐恂连连称是。赵喜元病重,说这一段话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天寒地冻,更不利于养身子,齐恂身上落满了雪,整个人被寒气包裹着,索性将驾车的随从遣到另处,充当起了车夫。
回府后齐恂又唤来仆从,让其将一直在炉子旁烘着的大氅拿来,穿上身后再把赵喜元抱进怀中。
赵喜元面色苍白,车马颠簸和过于严寒的天气本就不适合养病之人。可他总拗不过赵喜元,只得将气撒在了自己身上,怨自己将她救出的太迟。
长宁九年初春,赵喜元病逝,琰王府以王妃身份为她发丧。
皇帝大怒,一道旨意将齐恂关了幽闭。
琰王府中,长明灯点了一盏又一盏,仍旧昏暗无边。
看着眼前总无故熄灭的灯盏,他突然就懂了,为何当年定安会一夜之间苍老数岁。
心中的挂念被捻灭,人就如这世间浮萍,唯有一死才是解脱。
赵喜元死后三天,琰王府燃起了大火。此前奴仆尽被遣退,没了命的,只有齐恂。
那景象,活像久燃不熄的长明灯。
大昭的琰王府,本应无妻妾。
大昭信奉佛教,而佛教又讲究轮回之说。
人的贪爱、嗔恚、愚痴,这三者构成了我执,故而众生的亡魂总会陷入轮回之术,久不能挣脱。
冷,刺骨的冷。
赵喜元心中不免忧闷,怎着连黄泉路也这般难走,呼出去的气像是被捆住一样,再也吸不进来,窒息感笼罩她整个人。
“二小姐落水了!”
人死后竟是如此吗?十六岁那年差点被淹死在湖里的恐惧感再次向赵喜元袭来,她甚至还能听到婢女的呼喊。
待到会凫水的侍卫将赵喜元救上岸后,贴身婢女冬晴急忙上前为她披上斗篷。
佛经中说,生死河,涅槃山。赵喜元心想,依着她聊胜于无的悟性与慧根,方才那一遭估摸着是入了轮回路。
可当她再看向面前这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随即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轮回之人哪有重新回到上一世的道理?
赵喜元不解,只能开口询问,
“冬晴,你还活着?”
“小姐,您说什么胡话呢?来福,你快去府外看看,叶医师来了没!”
“现在是长宁几年?”
冬晴听到赵喜元问的这句后再次哭丧个脸,眼泪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答着,
“小姐,现在是嘉兴十八年啊……”
嘉兴十八年……年底时皇帝才将国号改为长宁,而现下,则是春末。
赵喜元这才意识到,她极有可能是像话本子里最常写的那样,又重新活了一遭。
一直到热水沐浴完,被医师开了药方子,赵喜元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
“喜元!”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正是赵喜元的孪生姐姐——赵璟云。
她刚从寺庙祈福回来,府中的仆从就向她禀报了今日赵喜元落水的经过。本就是因为赵喜元前些日子中了暑气,身子还未好全,她才一人前去庙中,没成想再次回府,赵喜元直接病上加病。
听到久违的声音后,赵喜元顾不得穿好外衫,光着脚就跑到了屋子外迎着她姐姐。
“你瞧你,真是一刻都离不得我。”
说这话时赵璟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戳了一下赵喜元的额头,嗔怪她道。
整整八年,她终于又见到了阿姐。
赵喜元夺眶而出的泪引得赵璟云慌张了起来,连忙把她带到床边坐着再询问,
“怎么又哭上了?我听下人说你今日申时在后院的池塘边赏花,不小心跌了进去。现在身子感觉如何?好些了吗?叶医师医术高明,有他在想必是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赵璟云长相肖似其母许氏。眉似新月,嘴唇不朱而赤,发如乌云堆雪。最出众的,还要数那一双眼,瞳孔浅棕,似蒙了一层雾般,让人深溺其中。
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赵璟云于这句诗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性子倒是与长相完全相反,是个风风火火的倔姑娘。
“无甚大碍,只是许久不见阿姐,有些过于想念。今夜阿姐若是不陪着我一同入睡,我怕是不得安眠。”
说完话后她又一头扎进了赵璟云的怀里,小幅度的晃了晃头,像小时候那般撒起娇来。
赵璟云拿她没法子,只得应允。
翌日清晨。
赵喜元一夜未眠,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向姐姐问早。赵璟云眉头紧蹙的把手背贴到了她的额头上,说出来的话还带这些颤音,
“脑子不会真的被水淹了吧……你平日里哪会醒的如此早,还有这脸色……”
说着说着她又想到了些什么似的,又瞪大了眼睛用食指指着赵喜元,
“水鬼,抓紧从我妹妹身上下来,不然我要你好看!”
赵喜元没忍住的笑了出声,趁冬晴她们还没进来伺候穿衣打扮又和姐姐拌了句嘴,
“没睡着而已,瞧你那大惊小怪的样。”
她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十六岁的赵璟云让她不由的想起了少时姐妹二人在家中嬉闹的光景。
又说了会小话后,冬晴她们便进来伺候起了穿衣打扮。
赵喜元是自己跳进池塘里的,为着能有个正当由头躲掉时日渐近的宫宴,她素来不喜人员众多的场合。
可没成想,那池子里的水着实有些深,那会水的侍卫再来晚半刻,她直接就能性命不保。
也正是在宴会过后,赵璟元被皇帝赏了个束华城第一才女的名头,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此处,赵喜元叹了口气。
那宫宴,明面上是太后邀众朝臣家中适龄女眷一同入宫赏花,暗地里却不停的敲打着她们。
示意着,莫要忘了如今各世家的风光究竟是谁赏的。
皇帝几近不惑之年,根基渐稳,太后察觉到了大厦将倾的颓势。
皇家争斗,太后与皇帝夺权,蝼蚁的性命不足以挂齿。
总归要有人命丧于此。即使重活了一遭,她也断然不能救下所有人。
“怎么又叹起气了?”
赵璟云正在被婢女挽着发髻,这也不耽误她耳观六路的捕捉到了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叹气声。
“我在想母亲,不知她清修的如何了。”
赵璟云听罢冷哼了一声,语气淡淡的回道,
“她都不愿见我们,你还叫什么母亲。”
隔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方才那一番话还不足以解气,她又愤愤的再次补充着,
“别再提她,镇北将军府没了当家夫人照样能过得好!”
说完后她又懊悔,语气有些过重会不会伤到赵喜元的心,话音刚落没过多久她又开了口,
“明日宫宴你会去吗?”
转折之生硬让一旁还在给赵喜元整理发髻的冬晴没忍住笑了出声,然后这笑声就像是会感染似的,屋子里众人都随后轻笑了几声。
赵喜元笑过后直接起身,绕到了赵璟云身后,从秋雾手里接过木梳后给她一点点的梳理起了如瀑般的青丝,极为罕见的用俏皮的语气回了句,
“自然是去的,陪着阿姐去!”
赵璟云脸上终于阴云转了晴,随后又反手将赵喜元衣服上的一条飘带扯到了自己身前,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六岁那年你可还记着?御花园里种了一棵从东夷进贡过来的树,不过数月枝干上的小花骨朵就冒出了头,好看的紧。”
“那花虽小,但香气扑鼻,直往人脑子里钻。你那时夜里听宫人们说完后,非要拉着我去瞧瞧。寿康宫离御花园可是不小的一段距离,一路上还得躲着来回走动的宫人,看完后第二天你身上还起了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