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之 香销》苏月千

21、二十一

　　二十一
　　和也环着自己的肩坐在床上，只觉得冷。这房子冷得很……他想着几乎要打起寒战。耳边的琴声一阵慢似一阵，恍惚在人眼前摹出幻觉……窗外有午夜的飞鸟惊起了黑暗林丛间苍蓝的雾气。和也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什么也没有……不，是有的，半个剪影，黑色的衣摆长长拖在洗得晶亮的小块拼贴柚木地板上。漆黑的，丝绒般深重浓郁的刘海齐齐地浮在半睁不睁的眸子上，那双黑水银似的瞳孔并不看任何事，谱架上一本粉白绢面的谱子是合着的。他只弹他自己的调子。和也只觉得冷。那调子在一个滑动的，丝毫没有结束意味的和弦里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和也想叫他一声，却出不了口。
　　龙也起身笑道，“这宅子怎样？”和也不知如何答。龙也一边离开钢琴坐到他身边低低道，“若有人拿这地方给你，再许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要是不要？”和也怔怔问，“我可拿得起什么给他？”龙也看了他半晌陡然轻笑道，“可真是聪明孩子，我当年若有你一半机灵，怕也不要闹到今天这地步。”和也看着他淡然神色，一时又不晓得该如何说。昨夜山下带他两个回家，今晚龙也便叫和也随他出来。开车的司机却眼生得很，并不是上原抑或锦户家的。七弯八绕到了这僻静别墅，宅子精致小巧，花园却颇大，正是会享受的人爱的那一种调调。龙也熟门熟路带他进来，话也不说便掀开卧室里那架三角钢琴抹出一串流珠溅玉的调子，漫在清冷冷暗沉沉的空气里鬼魅一般。和也不问也知这定是亮同他幽会的地方。再听龙也这么一问，益发确认。他拿了那本绢面琴谱随手翻了翻，却是手抄的半本，字迹沉着端秀，停下的那一页悠悠然未尽意味。和也抬头见龙也定定瞧着他，唇边一丝笑晚春新月般摇摇欲坠，低声道，“那谱子，我抄不完了。”
　　和也陡然记起那一句……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记得如此清楚。当初亮那一句……他不由自主问了出来，“你……答应教他弹琴是么。”一言出口，眼睁睁见龙也变了脸色，那单薄细腻的神情陡然便像丝亮的蚕茧给滚水缫出了千层百结的纠缠，丝丝都是痛意，伸手接过琴谱看了半晌，却只低低笑道，“当日我同他说过的……曲在人在，曲终……人散。”和也听得一震，眼看龙也抚着那本谱子，莲花般粉白晶莹封面上真真切切一行英文题名写着LOVE IN SNOW，不是龙也的字迹，却不必想也知道是谁的。
　　龙也悠悠道，“从前看过本小说有一句话记得很久，说是：‘恋爱中不可抵抗的甜蜜和野蛮是与人生不相容的。’”转头看牢和也忽然一笑道，“你信么？”和也不敢说自己信——看了他和亮由不得自己不信——那分明是爱着的，深爱……难容难忍冤家路窄的一对。龙也安静地合着手，左手上那枚鸽血红的戒指烁烁地闪着某种眼神般敏感而富神经质的光亮。只听龙也静静地道，“昨天不是我生日……不，说起来是不是谁也不晓得，没人晓得是真的。”和也忍不住一声问出来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龙也看着他眼睛笑了笑道，“你当真认定了赤西仁么？”和也一颗心陡然震了震，半晌转过头去，不能回答。只听龙也在身后幽幽地叹了一声道，“他们都说你像我，我却不这么看，你的好处比我好太多了……你可知道亮是订了婚的？”话题转得太快，和也不提防陡然噫了一声，龙也笑道，“果然你也知道，想是山下多的嘴。”和也忍不住道，“你……”龙也截住他清明锐利地问，“我怎么？”和也给他一双幽暗馥郁的眼一看，再说不出话来，讪讪别开了头。不远的地方是龙也淡淡笑语一字一句同他说了起来，听在耳中却都不像真的，倒仿佛刺在白缎屏风上的盘旋纹样，紫翠青金七宝十二玉楼，一朝坍覆下来便不能收拾，已是灰飞烟灭的那一段情那一份心。

　　此时上原宅子里却又是一番景象。上原亲自捧了杯酒来给她的客，一边笑道，“你也好大的胆子，若是龙也在家，这早晚怕不把你打出去！”仁从条案上一只墨烟冻石鼎里摘了朵菊花在手心拍了拍又扔下，也笑道，“我又不是来给他作媒，莫非还要把我扔过墙么。话说回来亮倒要赏我碗冬瓜汤是正经。”上原看了他半晌，一笑莺声呖呖道，“你这孩子端的心狠，你撺掇成了锦户亮这房如花美眷，他两个怕恨不死你！”仁笑道，“左右他两个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锦户家老爷太太晓事，多疼疼我也就罢了。”说着拉过上原的手瞧着她眼睛道，“当年那桩事闹出来大家都够没脸，锦户家这几年同你半点来往没有，你也甘心？”上原微微笑着撒开他手笑道，“那却是谁不周到呢？给喜多川姑奶奶撵了出来的可不是我呢。”仁脸色变了变随即坐直身子，肃容道，“如今是时候了。”上原看了他半晌淡淡笑道，“可是呢。山下这趟回来，我就知道你忍不了了。倒也罢，难为你这些日子奔忙，内还是中丸却都该好好谢你呢。只是我们那小妖精若知道了这回事，你可要小心了。”仁失声笑道，“他又能怎么样！”上原不语，只将手里水晶杯沿同他轻碰了碰，便举首仰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