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柿》沙棠未果

16、小屋（一）

　　“柳宸……”细腻轻柔的女声打破了柳宸大脑中长时间的静默，“柳宸……”
　　“啊？”正看着窗外愣神的柳宸猛然惊醒，转向声音的来源，“诶，怎么了？”
　　声音的主人看柳宸这幅呆呆地、像是大梦初醒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道：“窗外有什么那么好看？怎么感觉你的魂儿都快被吸走了？”
　　“哈哈，”柳宸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没有，我就是想起好多事，想着想着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想到什么了？”对面的声音问道。

　　柳宸又看了一眼窗外，试图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注意到窗外的景色。
　　一些低矮的树木和远处几乎看不清楚形状的小房子，好像就只有左前方不时飞驰而过的高铁线路还算有点生气，这么一细看，窗外确实没什么意思。

　　“好多事，”她舒了口气，重新转回了头，“就是过去发生的事、过去的想法、现在的想法，还有一堆脑子里蹦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碎碎念，挺无聊的。”
　　“我好像就让你在屋里等了我十几分钟的样子诶。”对面的声音笑道。
　　“没有，想的事情也没有特别多了，”柳宸似乎并没有开玩笑打趣的兴致，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接着说，“我跟你说过的，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容易瞎想，有关联的、没关联的，像一团浆糊，想着想着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此时的柳宸正坐在这间小屋的一个小沙发上，对面的小沙发上则是一位与柳宸年纪相仿、也许比柳宸要稍微年长一点的年轻女性。
　　两个人这么面对面坐着，竟然有一种既矛盾又和谐的既视感。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两相对比。
　　柳宸穿着休闲，像是刚从外面闲逛、散步回来。开着暖气的屋子里，没了外面那层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整个人被身上有些宽松的衣服衬得瘦削了许多。
　　而对面的女性则一身职业装，宽松小西服和西装裤，踩着一双矮跟高跟鞋，脸上一层淡淡的妆容和一直保持着某种模式的微笑。
　　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人偏偏长相有些相似，乍一看，甚至有点一个人自己在跟自己对话的诡异感。

　　“行，那我们开始吧。”陆晴见今天的柳宸情绪并不很高，也不再过多寒暄，直接进入了话题。
　　“好。”柳宸说着话，把自己手边的窗帘拉了起来。
　　小小的窗帘并不很遮光，虽然是拉上了，但也只是把屋内的亮度降低了一点，并不很昏暗。窗帘遮挡下，没有阳光直射明亮刺眼的环境，倒是营造了一种私密和安全的氛围。

　　柳宸和陆晴一人一个小沙发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有两杯刚刚等待的时候倒好的水和一瓶装饰用的景观植物。景观植物小小的一株，已经从瓶口探了出来，仔细端详的话，颇有种一花一世界的意味。
　　整个屋子的墙壁并不是一般的乳白色，有点像那种薄荷绿，但比薄荷绿还要再淡一点。不仔细看的话，甚至都分辨不出有这层淡淡的绿色，但是如果拿一张白纸放在墙上，一定会立马看到极其清晰的对比，挺神奇的。
　　小屋的木制小门、门边摆满了书的架子，以及一张很常见的办公桌。
　　很简单的一间屋子，看得出，这里也是刚刚投入使用不久。

　　“你最近几天感觉过的怎么样？”陆晴说。
　　“还是老样子。”柳宸耸了耸肩，似乎对这熟悉到有些无趣的开场白已经麻木了。
　　陆晴看了看柳宸略微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到处乱瞟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翘起了二郎腿。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拿起了小桌上自己这边的水杯抿了一口：“不如我们来聊聊你刚刚看着窗外想到的事吧。”
　　“刚刚想到的事？”柳宸似乎来了些兴致，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了这句话上，“可我刚刚想的事情乱七八糟的，好像有点逻辑和思绪，但是也有特别多无厘头的东西。”
　　“没关系，你尽管说。”陆晴把水杯重新放回了小桌上，耐心地回答。
　　柳宸有些惊讶，她并不想谈起那些事，总觉得有些事就应该烂在肚子里，仍旧推辞着：“可是，我感觉那些事好像和我来这里的目的并没有什么关系啊。”

　　陆晴微笑着回应：“你知道吗，也许现在困扰你的许多事情就藏在以前那些看似无厘头的回忆里。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你下意识地把它忘了或者你觉得你应该把它忘掉、不值得把它当成一种严肃的事情来对待而忽略了它。”
　　柳宸没有接话。

　　陆晴接着说：“这种事情越积越多，而你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处理这些你认为不重要的回忆和感受，你的脑子当然就会充斥着各种杂乱无章的片段。
　　“想象一下一个一直在接收文件、正常工作却没有回收站也没有整齐的文件夹的电脑，一打开桌面，花里胡哨的各种文件杂乱地堆在一起的样子。
　　“平时这台电脑可能看起来没出什么大问题，但是长久的这么堆下去，必然就会影响到正常的使用，可能某一天不知道哪个点没走对就崩溃了。
　　“但这些文件都是没用的吗？别忘了，回收站并不存在，你甚至都没有办法图省事直接一键删除掉所有乱糟糟的文件。这个时候，你觉得你能做的是什么呢？”
　　“什么？”柳宸问。
　　“一个个把它打开，重新浏览一遍，分门别类地归置好。也许当你做完所有的这些事情之后，你会惊喜的发现，哇，回收站竟然出现了。
　　“当然，也许还会有更多的文件持续不断地往桌面上堆，也许有的时候想彻底删除某些事也很难，但是现在，这台电脑已经可以正常运转了，那些丢在回收站里的东西已经影响不到你了。”
　　柳宸慢慢消化着这番话，似乎在做某种很强烈的心理斗争。

　　“来，跟我说说吧，”陆晴微笑着鼓励柳宸，见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松动，温和地提问，“比如，你说你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柳宸听到提问，转头看了看窗帘背后想挡却根本挡不住的阳光，淡然地朝陆晴笑了笑:“上初中时候发生的很多事。”
　　“很好，那你觉得你想从哪里先聊起呢？”陆晴问。
　　“我，我可能会聊得特别没有逻辑。”柳宸犹豫着。
　　“没关系，”陆晴微笑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你已经可以完全理清所有的思绪，不管是逻辑还是什么，所有的一切都特别合理，你也不会来这里了，对吗？”
　　“好像也是。”柳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确实，这个小小的安慰让柳宸放松了很多。

　　“是这样，我刚刚在来的路上接了个电话，哦不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早上赖床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初中同学打来的。”柳宸说。
　　“嗯嗯。”陆晴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她，表示自己在听。
　　柳宸接着说：“是这样，当时我们就在闲聊吗，然后我要来这边，所以我就找了个借口先不继续聊了。最后快要挂电话的时候，我们就聊到了我一个初中同学，男同学。”
　　“哇哦，所以你是想从一个爱情故事开始聊。”陆晴有些戏谑地说。

　　柳宸瘪了瘪嘴：“其实严格的来说，我都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就是一种很模糊、很朦胧的东西。我想，大概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年纪还太小。
　　“但是今天那个同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他，就那个瞬间，我感觉他确实在我心里有不一般的位置。”

　　陆晴好奇地问：“怎么说？”
　　柳宸说：“就是你有很多同学，一个班至少有四五十个人吧，甚至更多。但是有一天你去回忆的时候，有些人真的就只是同学，你想起他们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太记得了。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在你的回忆里就是特别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些人就不由分说地霸占了你心里的某个位置。
　　“但是偏偏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一点也意识不到，反而当一切都过去了，当你甚至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回忆的时候你才能分辨出来。
　　“你不觉得这还蛮……怎么说，蛮荒谬的吗？”

　　“但是人都是会成长的啊，”陆晴缓缓地说，“几乎没有人在年少时就能完全真诚地面对自己全部的感受，同样地，也没有人会永远都停留在那个阶段。当然，我不否认，有的人从来都没有尝试去搞懂自己，甚至到最后都不愿意真正接纳自己。”

　　“我总感觉自己会重蹈覆辙。也许我就是你口中的那种人，这辈子都没办法面对真实的自己，因为我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柳宸悲观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陆晴问。
　　柳宸回答：“比如，我发现我好像很喜欢模仿别人、那些优秀的人。倒不是说日常生活中那些模仿了，就是，因为我常常不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所以我很喜欢模仿他们走过的路，那条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好的路。
　　“这其实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嗯，准确的来说，最近才总结出来的。
　　“比如说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吧，我看到学院推送的文章是关于某个优秀学姐的采访的，我读着那些文字，越读越觉得，这跟我的人生轨迹或者说学习生涯的轨迹也太像了吧。
　　“这个时候我就会下意识地去想，她这么去选了然后取得了这么好的成就，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去选呢？”

　　“这样当然没问题啊，参考他人的选择做出自己的选择，榜样的作用不就是这样吗？”陆晴耐心地引导着，“你觉得是什么时候出现了问题的呢？”
　　柳宸说：“大概是某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并不是我自己，我根本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些是否真的是我真正想要的。
　　“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些选择，进展得还都比较顺利，但是这么一天天的下来，我却隐隐地产生了疑问，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呢？
　　“如果这一切是我想要的，那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疑问？如果这一切不是我想要的，那我为什么又会在自己已经完成的那些事中获得如此多的成就感？”
　　“而且……”
　　柳宸说着话突然顿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荒唐的事，开启了自我嘲讽。

　　“而且什么？”陆晴试图稳定柳宸的情绪。
　　“而且，最后我发现，我跟那个我想要模仿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像。”柳宸似乎要爆发了。
　　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就把头偏向了窗户的方向，似乎在强忍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次，陆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沉默良久，柳宸接着自己刚刚的话继续说：“我们有着相似的考学路径，有着相似的大学期间还不错的成绩和实践经历，甚至有着相似的做事风格，但是我们却完全是两种性格，喜欢的事物、成长经历都完全不同的人。
　　“我突然就觉得，原来那么久，我都一直在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吗？别人说这个好，我就跟上去试，别人说那个有用，我就去试，但我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难道我真的就是一个完全没有自我的人吗？
　　“我真的就这么傻，一直完全让其他人的节奏左右着我的每一个选择吗？”

　　柳宸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完全揭开，她有种把心中憋闷已久的情绪完全发泄出来的快感，也同样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她在等待陆晴对自己的审判。
　　其实，她下定决心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
　　但是，她想，人总得豁出去一次吧，就算面对的是一定会来到的审视与批驳。

　　“这个问题我暂时可能没有办法回答你。”陆晴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