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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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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五条宅里,整理花枝的仆妇们觑着来回奔走的下人,交头接耳。
“辉大人可是准特级咒术师啊,这才几年,独女就要要嫁到普通人家族里去了!”
“你也不想想樱小姐是什么人!那可是百年不遇的‘人降咒胎’,至恶之物!这些年没出事还不是那几位轮流看顾她的长老们教养得好!”
“谁说不是呢,上次瞧见樱小姐独个儿站在树底下,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吓死人!要我说就该早点让神子祓除了她。”
“这么说她嫁出去也算是好出路了?只是年纪也太小了一点吧?多少年都没有见过十岁的新妇了?”
“至少没有像送给禅院家二少爷的那个表小姐一样过着不是人的日子。她姐姐生了个没有咒力的天与咒缚,被妾室踩在脸上耀武扬威,三长老家不得不再送过去一个清清白白的五条进去给禅院家二少爷做填房?啧啧,继子比自己的年纪还大两岁...”
妇人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这两位小姐也是有缘,表小姐出嫁前可不就是爱和樱小姐凑在一起?我听说,表小姐被拖出去送上婚车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樱小姐头都不抬呢!”
妇人们又都叹息樱小姐的冷心冷肺。
“樱小姐绝对是恶有恶报,你们都还不知道吧?她的婚事可是一改又改,本是先和那户人家的三少爷定下的,赶巧第二日那位三少爷被别家小姐看重,就毁了约,改成许给四少爷,只是刚刚又传来消息说那位四少爷逃了婚,已经失踪了一个月。”
四周俱是倒吸气的声音。
“一个月?瞒得这样死?我可不信!”
“那位四少爷不是正房夫人的儿子,但是外祖家又偏疼他,拿着回乡下养病的借口半道上溜走的,他们家下人害怕家主怪罪,欺上瞒下地糊弄到了今日才露馅,直接把他们家主气得在宴席上吐了血。”
“那可真是不得了,哪有跑了新郎的婚事呢?可别喜事变丧事了。”
“也许是要正牌新郎的哥哥们代替迎回去吧?不管怎么说,也都太没有脸面了。”
树丛后面藏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皮肤苍白长发漆黑,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嘴唇颜色也格外浅淡,裹在藤紫色细纹里的身体单薄得像个纸人,只有刘海下面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眨动时才有几分活气,不然说她是个木雕泥塑也不为过,要是这群长舌仆妇中有一个能瞧见她,准保会惊叫一声“樱小姐”然后顷刻就会有专人来将这位小小姐抓回她该在的院子里去。
只不过没人能发现着意隐藏自己的五条樱,直到那些仆妇们觉得乏味,聊起了别的,这位话题的中心人物才波澜不惊地才轻轻转身,沿着隐蔽的小路回到了她的住处。
五条樱刚迈过门槛,就被高大的女人拽着手腕急急地拉去偏屋。她个子小,十岁的孩子跟不上成年人急促的步伐。
樱踉跄着恳求:“禾子姐姐,我跟不上,手腕好痛。”
她的声音细软,像是畏怯的雏鸟。五条禾子低头看了眼鬓发散乱的表妹,才稍稍松了松手,放缓脚步让五条樱能喘一口气。
“还不是你偷跑出去!明天就要嫁人了,还这么不知道轻重贪玩,一刻钟之前你就该坐到这里来等着奶嬷给你打扮,你倒好,叫一大班子人擎等着!”五条禾子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走到门口才停下。
她拉开纸门,将樱推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高低错落地站满了端庄的妇人。只有那面一人高的铜镜侧旁阖目坐着一位老妇人。
五条樱温顺地坐到镜子前,那些妇人像是同时上好发条的人偶,全都活动起来,熟练地摆弄着女孩儿。她们在她的脸上涂抹香粉铅膏,又描红点金,画出妩媚的眼尾和玲珑的樱花,就连微微出汗的额角也被裹着花瓣的纱袋轻轻按揉。
犀角梳将垂落腰际的长发一缕一缕地盘成高耸弯曲的发髻,华丽精巧的珠花和发钗被满是皱纹的手点缀在堆云般的乌发里。
樱注视着对面的自己,看着那个小女孩变得珠翠满头、丹唇凤目。明明被那么多浓艳的颜色包裹,她的面目怎么模糊不清起来?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困顿。
年青妇人站在她身后握着珠钗,试图从玉簪金环中找个缝隙把它塞进去,那副模样就像是插花课上面对花泥的自己。
这么一想,原来她是一块花泥——明日被送过去的,是五条樱上面插着的鲜花,至于五条樱什么模样,并没有人在意。
樱被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逗笑了,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可似乎是为了惩罚她似的,最年长的那位老妇人捏住了她的耳垂,声音包含怒气:“樱小姐的耳洞呢?”
房间里所有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无数双眼睛落在了樱小小的薄薄的耳垂上面,若是目光有温度,恐怕她的耳垂此时已经被烧灼焦烂了。
不知道哪个活泼胆大的小媳妇在后面低声嘀咕:“辉夫人那个样子,不像是能记得这种事的。”
辉夫人是樱的母亲,自从嫁进了五条家,这个女人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年她一直卧病在床,药不离手,根本没有照看孩子的能力,也是五条家人尽皆知的事情。
老妇人的脸色阴沉沉的,毫不掩饰对于这个孙媳的厌烦,她粗硬的手指又捻了捻樱的耳垂,丝毫不顾及白玉般小巧的耳垂上已经红肿发烫。
樱保持面颊纹丝不动地咬紧了牙,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若是她的小动作被人发现,就会被认定不够恭顺、存心反抗。
樱是很聪明的。
不聪明的孩子活不下去。
棉布摩挲的细微声音由远及近,取东西的女人回来了。她跪坐过来,和老妇人一人取了一根针在手里,银闪闪的,在这不算明亮的室内竟然有些刺眼。
绣花针刺入耳垂,鲜血瞬间淌了出来,一滴、两滴,滴落在白手帕上。
并没有太长时间让它肆意流淌,绣花针很快拔了出去,简单擦净耳垂上的血迹后,沉重的耳坠便挂了上去。新扎穿的耳洞被足可以抵普通人家一年收入的珠串拉扯着,又开始渗血,艳红艳红的,凝在耳洞边上,像是缀了一粒鸽子血。
五条樱从始至终端正且安静地坐着,不过她好像不小心咬破了嘴巴,现在舌头上甜甜腥腥的。
随着耳坠端正地垂在樱的脸颊两侧,她身后的女人们像是被重新按下了播放键一样继续忙碌起来。
樱被拉着站起来换衣服,身上简单到寒碜的细纹和服被扒得干干净净,赤裸洁白的身体站在一室绫罗绸缎间,她是被奉上的羔羊。
层层叠叠的衣服像花瓣一样,将樱裹得密不透风,她默默地数着层数,双眼空茫地望着窗外,夜色像最浓的墨汁一样从门底和窗缝淌进来,缠上女人们雪白的薄袜。
墙角的烛火突然摇晃了一下,纷乱的脚步迟疑着停止,老妇人转头询问:“怎么了?”
人群后面传来一点软弱的骚动,最后女人们退向两边,露出那个捧着婚服外衣的女人。五条禾子虚弱地露出一个祈求的笑容:“津岛家...没有送来白无垢,他们只准备了色打褂。”
那件给十岁的小新娘准备的色打褂是赤红色,上面的金丝银线真材实料,镶珠缀玉毫不手软,绣工庄重严谨,就算是以五条家最龟毛古板的目光来看都挑剔不出什么错误。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全套婚服都由津岛家准备是写在契书上的,既然没有白无垢,那也是津岛家的决定,没什么不好的。禾子,过来给樱小姐换上。”
她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视线相接之前垂下头去,露出恭顺的后颈。她的目光最后落到樱的脸上,小新娘安静地站在原地,琥珀色的双眼空茫混沌。而禾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听话地走过来,将血一样的华丽外衣披在樱身上。
屋子里的人对着小新娘鼓起掌来,众口一词地唱起送嫁的和歌,灯影摇曳,盛装的新娘面无表情,房间尽头的神龛香烟缭绕,看不清面容的神像笑容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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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散去后,门并没有被合拢,稍有些寒凉的春夜晚风吹进来,些许飘出来的香灰味儿一触而散,带着点渺远得像是幻觉的丝竹鼓乐。应当是正院在招待婚宴的宾客吧,樱微微垂着头,注视着膝头那只栩栩如生的鹊鸟绣像,有点想去碰一碰它金色的羽毛。
在这片极静中,站在屋子角落的五条禾子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简直有些吵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