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断月见草》彭羽

3、骑虎难下，玉碎枕权

　　(三)

　　我坐在车上，看着身边的这位盯着我满脸笑意，却越发显示出狰狞的董大人，然后颦颦回顾着月光下这座府邸，将那种难以言语的心情，咽入嘴中。董卓只当我是念家，也不多问，只是瞅着我，我听着不知烦恼仍在喧嚣的蝉鸣，闻着独特属于夏夜的气味，定了定神，最后一次回顾笑意盈盈站在门口目送的王允，就在我这车转角的那一刹那，我瞥见了一匹马从黑暗中另一个方向疾驶到司徒宅门口，有一个人猛的跳下马，一把抓住了王允的领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吕布。
　　当时他听说王允将貂禅送与董卓，便怒火攻心，冲到司徒家，一跳下马就揪起王允：“老贼戏我！”拔剑就要砍。王允立即告诉吕布，董卓把貂蝉带走，是因为要为吕布主婚，并从家中拿出许多珍宝给吕布，说是给貂蝉出嫁作作首饰。果然毫无心计的吕布立即兴冲冲地赶到相府。可怜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得到的答复却是：“夜来太师与新人共寝，至今未起。”

　　我后来听他回忆的时候，当然知道那时王允是鬼话连篇，但仍不免暗叹吕布的没脑子。也明白了，为什么当日第一眼见着他，只觉得他英俊，却不觉得他英气的缘故。有勇无谋啊。王允当日说：“布难成大器，汝万万勿以心相许。”聪慧如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虽被他的英俊折服，却早从他眼中看出了他的目光短浅，和刚愎自用。虽然英武不已，我毕竟不是无知女儿，流亡时的所见纷争，在府内道听途说四处群雄，让我早有灵惠。虽仰慕英雄，但于吕布我而言，终究不过是个英俊的莽夫罢了。他，一开始就没能让我倾心。而少了“情”字，计划就更万无一失了。王允的劝慰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

　　一旦箭在弦上，就不得不发。一旦迈出第一步，就难以收手。司徒一府的性命之托，夫人大恩使我绝不能放弃。那么将自己献给丑陋无比的董卓，与这一切相比，似乎微不足道。当我冷静的坐在梳妆台前轻轻卸下珠玉，散下如瀑的黑发，换上一袭深红，轻可见肌肤的纱衣，从铜镜中看到董卓脱下的衣服里，满是横肉毛茸茸的硕大身体，听着他那如雷又猥亵的狂笑，我几乎有几秒钟是无法呼吸的。我沉寂几秒，头一扬，轻佻的笑望着他，缓缓的褪下衣衫，听着他不可置信的抽气声，款款盈盈的走向床间。

　　第二天一早，当我爬起来的时候，全身酸痛不已，骨头都断了。枕边赤裸的董卓鼾声如雷，我艰难的爬起来，在澡盆中刷了又刷洗了又洗，仍觉难受，忍着痛和泪，梳好头，安静的坐在窗边。一开窗，马上发现了等在外边，偷偷地来到董卓卧房后偷看的吕布，看来他应该等了整整一夜，双眼发黑，两手紧握，来回焦切的驮步。趁着董卓呼呼大睡，我立即蹙起眉头，偷偷的依偎着窗子，失魂落魄的观望窗外的花草，叹息不止，不断用手帕擦拭泪眼。我抬起头的时候，恰巧忧郁而不经意的扫过他那双不敢置信事实的双眼。

　　早餐时，便马上听见了侍儿传报接见吕布的声音。我在帘内只见吕布说话支支呜呜，有话要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而董卓只顾吩咐吩咐园匠种上我吩咐的月见草，吩咐管家买上等衣料，买首饰。因此并不知吕布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我悄悄站在帘子后，探出半个刚细心打扮脸庞，看着吕布抿嘴一笑，吕布一见我不说话了，又成了初见我呆呆的样子，我马上缩回头，刚好董卓回头一看，好险。然后就听见董卓不悦的声音：“无事布儿且退”。

　　我无聊的坐在床头，看着一床的新衣料和首饰，看着董卓讨好堆笑的脸，郁闷的转过头，茫然的感受这几天迅速发生的一切。虽然我不清楚，是否一切真是义父所说的“为天下苍生”，然而这“天下苍生”与我何关？早年的流浪，早已给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当日无人施舍可怜我们母女，今日为何我要来管他们的生死？乱世飘萍，只为报恩。我想着想着，不禁伤神，镜中这个妩媚的人是我么？每天对着董卓曲意承欢，体贴伺候，心中其实恨不得他早死的女人；每日对着多情的吕布，必须暗通幽曲，眉目传情心中其实无情的女人。这是我么？这与在王府的生活相比，这更需要步步为营。我已经很清楚，若我没能成功，若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那么我就只能死，我死尚不足以，义父一家都将问斩。

　　看着床上呼声震天的董卓，想着这一个月里，他足不出户，日日夜夜纠缠着我，我一皱眉，他就心疼不已，出自己的丑，让我开心，而我却越发厌恶，身不由己。吕布只敢与我眉来眼去，却不敢动作，实在是畏惧董卓，这想起就让我叹息不止。为何他们不早日冲突，让我脱离这苦海？看来还得加足火力才是。刚好，我见着了偷偷探脑袋的吕布，便马上回神，探出半个身子，憔悴的以手指心目不转睛深情的盯着他，吕布顿时猛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我刚也正想到自己的伤心处，此时的一脸悲戚更为真实，用手遥指着床上的董卓，轻轻的擦拭眼泪，看得吕布心都要碎了，我垂着头不再看他。这时候，刚好董卓朦胧转醒，看到了仍痴痴的吕布，看着貂禅一脸无辜的坐在屏风后，不禁恼羞成怒：“布敢戏我爱姬？！”忙唤左右赶走吕布，今后不许进居屋。料想那吕布，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加上他那莽撞又从不思考的个性，因此我心中顿时更有把握。

　　在与这两个传说中暴戾的男人相处的日子里，从他们处理问题的手段看，的确个个暴虐非常。人人只道吕布是人中英雄，却也只敢董卓的铁碗唯唯诺诺。他昨日还亲切的与人把酒言欢，今日就能因董卓一句刺激的话莽撞的让对方血刃头颅，而那些安坐高堂的作官人，各个诚惶诚恐自己会身首异处。反倒是王允，没有性命之忧，二人都认为他是我的父亲，虽没有讨好他，但看起来好歹特对王允亲和有加。

　　但这两个男人，太相似了，都是这样的猥琐和刚愎自用，纵然人人都畏惧，但一山难容二虎，吕布的贪婪与董卓的无耻，一定会如义父料想很快就会冲突起来，而我，就将是他们争夺的东西。于是我忍受着这一切，每日面对着这些肮脏的东西，耳闻他们得意的暴虐，只有了解到司徒府无忧，看着庭内那些不知忧愁的月见草儿，才总算多给了自己一些安慰。

　　月见草。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这是月光照射到地面，掠过的第一种草儿。后来人们总是月光下惊异它的美丽，因此取名“月见”。漫漫的，她吸收月亮的精气，便有了灵性，终有一日，她在月下遇见一位少年，而被少年采去，变成为一位美人。母亲说到这里总是不说了，于是我总问母亲，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母亲幽幽的说，少年却怀疑她是妖精，因而舍弃了她。她离开了根茎，又没有爱情的滋润，终于在少年手中枯萎了。但她却无怨无悔。

　　年少流亡的我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她无怨无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特别的喜欢这个故事。每当想起自己凄苦之时，便会想起这个童话。为爱情而生的月见草儿，岂不比我更凄惨呢？可是她却无怨无悔……那时我就和母亲说，将来要在自己的园中，种上满苑子的月见草，和我的心上人，一起浇灌她……可惜现在的我，已经是残花败柳，日困于这两个男人间，恐怕，这是永远不能遂愿的了……

　　自那次被董卓赶出卧室后，几月有余。吕布因我而几次被给冷脸，并再不准进内堂后，他只道是董卓强迫我，因此心中更是不舍，虽有不满，但又碍于董卓在前，又不敢再放肆。

　　眼看着吕布思念之情愈深，董卓对我依赖之心愈重。我便愈发董卓愈发体贴曲意，对吕布愈发乖巧。终于有一天，我清楚时机到了。董卓小病，我服侍完他后，换上一袭淡鹅黄色的衫子，出来散心。不久，便看见吕布一人在外。我穿过他走入相府后花园，眼见着他不舍的跟来，我站在花丛中便扑入他的怀中，他诉说着相思之情，他的爱慕之心，我听也不听，未待他说完，便请他带我远走高飞，他踌躇了一下，却诺诺道：\"我今偷空而来，恐老贼见疑，必当速去。\"这居然就是吕布的回答，这高大的身躯下居然是这样卑微的灵魂。

　　我的心中一冷，原看吕布多情，未想却如此怕事，事已至此，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哭道：“那将军永别了。”便往花园里的凤仪亭奔去：“妾现此身已污，不得服侍英雄，愿死在将军面前，以绝了将军的思念。”还没有说完，就手攀曲栏，看着荷花池便跳，慌得吕布扔下方天化戬，一把抱住。我又扯下头上的金步摇，大声呜咽着一把往胸口刺去，吕布又忙得拉我的手，拥我入怀，我只得顺势乘机倒在他怀中，低头说道：“妻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谁思反受他人之制！妾度日如年，愿将军怜悯而救之。”啜泣不已：\"我自见将军，以心相许，谁料太师起不良之心……\" 紧紧的搂着吕布，温柔将思念之情，董卓如何将奸污，娓娓道来。

　　而董卓醒来，久未见貂蝉，便撑病到后花园中寻觅。花中无人，又听前美人咯吱咯吱的笑，有人在一旁倾诉爱意，往前寻去，只见吕布把他的方天画戟放在旁边，抱着衣衫不整的貂蝉说悄悄话。董卓无明火起，抢过画戟就刺，吕布掉头便跑。我站在一旁，扶着柱子大气不出，眼看着董卓胖，赶不上，飞起一戟，被吕布一拳打落在草中。吕布与董卓从此刻起，关系彻底破裂。

　　回去后我并不言语，只是坐在床上发呆。董卓知道吕布比他年轻英俊，料想美人厌恶他丑陋，便也不怪罪，反倒是细细安慰我。次日他便带着我离开了相府，来到郿坞散心。我正想着怎么使他回长安，未料几日后李肃便奉命到郿坞去觐见董卓，说是天子重病，欲请太师商议传位之事。董卓心花怒放，带着我起程进京，在车上欣喜若狂的承诺“吾为天子，当立汝为贵妃。”当我坐在车上，看着这个肥肉猪脑满身戾气的男人，我突然有了种从未有过过的兔死狐悲的柔情，忍不住流泪拜谢，不为这个根本不可能兑现的\"贵妃\"，而作为他多日宠爱的败谢，与他即将面临的结局。

　　这时候，忽然车一簸，我几乎摔了一下，董卓忙大呼：“汝等何事，不要命否？！”然后一把搂住我，问：“美人无恙乎？”是车轴断了，我们只得更换一辆车继续上路，不久车又停了，原来马辔头断，路上又狂风大作，尘土蔽天，董卓大惑不解，认为这些都是不祥之兆。那李肃却巧言令色：“弃旧换新，将乘玉辇金鞍；万岁登基，必有红光紫霞，这些都是吉兆。”。我倒在董卓怀中，听着他呼气如雷，安静听着这一切，看来义父已经部署好了，这此请董卓，果然是幌子。

　　董卓兴高采烈进京，未料一走进未央殿，就被埋伏在殿内的军士伏击，不惊大慌失色，众人正激战，董卓拼死应对，大叫：“布儿救我！”未想此刻吕布正在人群中犹豫，在坐观战的王允见状，忙大呼：“布岂犹豫？！”董卓不禁惊愕的回头，怒视吕布，吕布想着多年受制于董卓，现在关系破裂又骑虎难下，一时气猛，一戟直透董卓咽喉，正结果了他。

　　他们的故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