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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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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说他其实是偶然想起他曾说过要去上海。
那些年他辗转去过很多地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离开连云镇,所以没想过要去哪里,于是就哪里都去了,大中原跑了个遍,也没有个结果。当年总说着要离开连云寨,那时想着离开连云寨去征战天下也好,现在倒是对谁家的天下死了心,所以铁游夏几次想再联系他跟更多人见见他都一一婉拒。后来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在下意识地打听顾惜朝的消息,他唯独不知道他的去向。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回到队伍上,如果回去了,不知道他会怎么交代,不知道有没有受到责罚,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不过他觉得顾惜朝应该还活着,虽然他现在不敢说了解顾惜朝,但他直觉上认为顾惜朝不会是那种什么事都还没搞出来就静悄悄地死了的人,哪怕再万不得已,至少也会搞出些动静来。何况觉得就是觉得,这种事情没有道理好讲。但是转了些许年一点顾惜朝的消息也没有,后来中央军后撤,他想再在中原这一带呆着也没什么意义,就想继续往南走。
一辈子没见过海,哪怕只是为了见见海也不错。
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女孩眨着眼睛说想到看得见海的地方去,那时自己指着山上最高的一棵树说,等我们爬上去就看得到了。然而爬上去之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后来那个女孩终于自己到了看得见海的地方。忽然想起她的时候,戚少商觉得说不定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也是喜欢有水的地方,然而上次有机会却没有问起。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己唯独卡在了中间。
所以他是偶然在豫鄂交界处遇到了李零。李零之前见到的戚少商不过十几岁,这么多年过去了自然是不认得。戚少商也几乎认不出李零来,当年的李零还算是个壮年男子,虽然有些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倒也看着精神,现在简直枯瘦如柴,头发花白,只有胡子刮个干净,在驿道处支起个面摊儿,若不是戚少商从面里吃出些家乡的味道,大概怎么也认不出他来。算一算,也过了花甲之年了。
认了乡党之后李零也有些意外,不禁叹息一声:“哎,当年的野小子都长这么大了。我也是许多年没回去了。”
然后李零问起了一些连云镇上的事,知道真的被屠了之后又不免叹息,好在家里本来已经没人了,只是这下怕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便觉得更没回去的必要。但反过来也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不然,就还是在这儿呆着吧。反正起来就和面,面卖完了就睡觉,倒也不错。”
戚少商也问了李零不少这些年的事。李零说他被抓了丁之后不久就跑了,所以倒也没服什么劳役,也没打什么仗,只是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没钱,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后来倒是被鬼子抓了去,给他们挖了好长时间的煤,虽然是运气好又跑了,但那段时间做下病来,养了好久才好得差不离。日子久了倒也没那么想回去了,再后来又听说鬼子屠了镇,就更不敢回去。日子慢慢就过去了。
“倒是小兄弟你怎么跑出来了?”
戚少商忍不住噗嗤一声,他想自己居然还算“小兄弟”,不过想来李零当年的确是这么叫自己,而且只要自己还小,李零大概也就不会觉得自己离乡那么多年。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起来,他倒没想过为什么非要离开连云镇。
李零看他没说话,便自己说道:“年轻人嘛,多出来闯荡也好,虽然年头不好,不过反正在哪儿呆着都不安全,到处走走说不定还能谋条生路。连云镇总在中原一带,四面全是土,有没有想过去上海看看?”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就在那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想看看上海是个怎样的地方。顾兄弟去过上海吗?
“到底是和老家不一样的地方。就当见见世面。暂时仗也还没打到那儿。我看共-产-党大概也没那个本事打到长江去,呆在南方总是安全些。”
“那大叔怎么不去?”
李零呵呵乐了起来:“老骨头了,折腾不起了。诶,说起来当年总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呢?”
戚少商没说话。李零才想到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但戚少商并没往心里去。然后他多要了一碗面,留了两倍的钱说就当照顾乡党。李零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
戚少商就是那时决定了去上海。
可是虽然说了很多年,戚少商完全不知道上海在哪里。火车也没做过,也不敢贸然上,只好到处问路一直问到了长江沿岸随人上了船。后来人家告诉他也亏了他打扮得凶神恶煞才没人敢骗他,否则随便就把他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到南国给人做苦力都保不准。可是毕竟是内陆人没坐过船,几天的船坐下来吐得七荤八素,下船好长一段时间走路都晃晃悠悠找不到北。后来他才知道他找不到北不光是坐船的关系,在上海你就是找不到北。满街高楼大厦,放眼望去连太阳在哪儿都看不见。街上没人拉的车自己居然就跑了起来,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声音,似人非人,满大街的人都奇装异服散发着怪异的气味。戚少商想他不是没见过城市,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城市。还好之前就有人告诫过他到上海看见什么都要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否则当心被当做土包子踢出去。戚少商倒是不担心有人踢得动他,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弱不禁风,不过他还是装作没什么了不得,至于别人为什么用看怪物的眼光看他女人们还掩面笑着窃窃私语,他也不知道。
周围的人说话带着些戚少商听不懂的腔调,他想听不懂就听不懂吧,重点也不在这里。可是当他想问去哪儿能投宿的时候,才遇到了麻烦,他有口音,对方也有口音,谁也听不懂谁在说什么,他比比划划半天对方还是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只好摇着头走开。戚少商叹口气,想着看来今天真能在街头露宿了,至于到时候会不会被别人赶走,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就先这样,你多保重。我走了。”
说话的人说的也是上海话,可是那声音却真切地属于他曾见过的一个人。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那个人一如多年前见过的样子,只有衣服换得更加笔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遮住了半边的脸,但还是能看得出轮廓。或许也是自己对他太熟悉了。
那个人也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回过头就看见船坞口人来人往,偏偏戚少商就那么醒目,满脸的络腮胡子,仿佛要喝身上的皮草连在一起了。真是过了多少年都不变样子。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大当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