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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厚德载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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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水利服务公司的经理丁路宁在华庭大酒店宴请从甘肃某单位来县水务局挂职副局长的一男一女两个外人,卢建功、马玲、付秦晋、朱正文、谷建军、吕翔宇、柏为善、渠玉晶、彭云启等人都参加了,唯独桂卿觉得去的人已经太多了,很容易搞成群魔乱舞的场面,所以就给委婉地推辞掉了,尽管他也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
按理说甘肃来的两个人是远客,江海龙作为单位的一把手怎么着也得陪人家吃顿饭才比较符合礼节,结果直到人家半年的挂职时间结束回老家去了,他也没正眼瞧过人家,就更别提请他们吃顿饭和喝顿酒了。
下午,局班子成员和中层以上的人员在北院会议室里召开全县防汛工作会议筹备会,江海龙照例也没亲自参加,而是委托熊英杰主持召开的,仿佛他要是亲自参加这类纯业务方面的会议会显得他很没本事很无能一样。
本来桂卿是没资格参加这种规格的会议的,但是因为需要他起草领导讲话和会议文件,所以他也被叫来了过来。
开会的会议室显然已经被大刀阔斧地装修过了,整体看起来显得特别气派场面和富丽堂皇,当所有的灯全都打开之后差点把桂卿的钛合金狗眼给亮瞎了。
他惊讶地看见中间那个类椭圆形的大桌子上摆了一个大型的假花造型,看起来非常逼真,让一点文化没有的人都能迅速地想到“栩栩如生”这个词。
一周圈黄色的椅子全是皮的,虽然不是真皮但是价格肯定也便宜不了,看着就很上档次。
地上是新铺的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砖,连不懂行的人看了都会觉得质量肯定很好,价格肯定不菲。
西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书法作品,虽然作者的落款大家都认不清,因为写得太过潦草了,但是作品的内容还是能略微辨识一二的,那就是久负盛名的气度不凡的而且早就被用滥了的《沁园春?雪》。
“我的老天哪,这样装修也有点忒奢侈了吧,”他在心中暗暗地感叹道,并且有些担心自己这样感慨是否会显得太没见识,太没点狗出息头了,真是当奴才当惯了,抠抠扭扭的性格已然形成了,所以一时间还适应不了这么大的场面,“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刚一上任就开始弄这些事,那以后还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更加奢靡的程度呢。”
“历来都是成由勤俭破由奢嘛,”他冷笑着叹道,一副怎么也看不惯的样子,“喜欢捣鼓这些事的人,最后能结出什么好茧呀。”
这回和他挨边坐着的人是水资源办的盛世宁。
盛世宁既不是水资源办的主任,也不是副主任,而只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是水资源办的活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因为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主任汪茂奇按照政策轮岗了,而其他的人又都有绝对不能干活的各种奇葩理由。
此君最大的外部特征就是脸庞特别狭长,犹如智利的国土形状,所有和他初次见面的人都会对此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另外,他还是桂芹在商校上学时的同学,同级不同专业,这一点直接拉近了他和桂卿之间的距离。
他这个人比较善谈,无论和谁在一起都能无拘无束地扯上半天,而且脾气也很随和,平时总是有说有笑的。
另外他的性格属于既热情又实诚的类型,旁人和他很好接触。所以桂卿也很乐意和他打交道,并且视他为知己。
当然了,桂卿之所以乐意这样做的另一个主要原因还在于,除了盛世宁之外,整个北院里其实也没几个人愿意和他深入地交往。
大多数人都和他保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客气,让他一下子就能感觉到在对方内心深处藏着的某种防御和戒备心理,虽然这种不良的心理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必要的,也是非常容易伤害彼此之间感情的。
显而易见,这种普遍存在的同事之间互相不信任和不融洽的恶劣现象,绝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也不是一件事两件事就造成的,它的背后一定有着某种长期而深刻的原因,只是他不怎么了解罢了。
他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不被对方所信任和接纳的讨厌氛围围始终绕着自己,但是对此却无能为力,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对付,因而只好和大家一样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和礼貌,尽管这种虚伪透顶的装模作样的行为令他感到极为厌烦和鄙视。
环境就是这种环境,甭管他喜欢或不喜欢,反正单凭他个人的力量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什么的,他不被这种恶劣的环境所淹没和吞噬了就已经算是烧高香了,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更高的祈求呢?
自求多福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散会之后,盛世宁顺便邀请桂卿到他屋里坐坐,随便聊聊天,桂卿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因为他也十分渴望在北院能有个相对不错好朋友,哪怕只是泛泛的普通朋友也行,也比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人强。
“桂卿,你看会议室的墙上挂的书法怎么样?”盛世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笑眯眯地问道,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
“说实话,”桂卿觉得真人面前不宜说假话,况且他从来都不喜欢说假话,于是便实话实说道,“表面上看起来很不错,龙飞凤舞的样子很的潇洒,还显得比较大气磅礴,不过实际上有几个字写得真是不怎么样,反正我看着是不怎么样。”
“哦,你说说都是哪几个字?”盛世宁接着问道。
“那个冰封的封,蜡象的象,还有那个还看今朝的朝,”桂卿因为非常难得地获得了某种本来非常平常,但是此刻对他来讲却显得异常珍贵的信任和友谊,所以也就不再避讳什么了,而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写得都不是太好,整个的比例有点失衡。”
“另外,整体空间构架也有问题,”他继续有模有样地评论道,就像个资深的专业人士一般,其实他也不过是凭感觉随便说说罢了,完全是不成体统的一家之人,“看起来既不协调也不呼应,缺乏一种书法作品应有的美感和均衡感。”
“虽然我不会写毛笔字,”他笑着谦虚道,“但是即使是外行人看了,恐怕也能看出来点问题……”
“哎,你说得忒对了,”盛世宁赶紧捂着嘴非常开心地笑道,他就是太容易开心了,永远也改不了的毛病,除非在以后的日子里受到某种严重的挫折和磨难,“这幅字刚一挂上的时候,俺几个人私底下就是说了,这是哪个混蛋写的字呀,连最基本的书法常识都不懂,居然还敢给人题字,脸皮可真是够厚的,水平可真够臭的。”
“我记得原来屋里没有这个东西的。”桂卿疑问道。
“对,原来是没有,”盛世宁笑着坦言道,依然很开心样子,他就热衷于谈论这一类不大不小的比较有趣味的话题,“这不是江海龙局长刚来嘛,已经不是原来的形势了呀。”
“噢,对,改朝换代了。”桂卿笑道。
“这幅字是他找人写的,”盛世宁接着透露道,到底还是他知道的内幕消息多,比桂卿至少强一万倍,“结果挂上之后我一看,那这个家伙也是个附庸风雅和沽名钓誉的货,哈哈。”
“你可能还没仔细看那个落款,这个字是咱鹿墟市比较有名的一个书法家写的,叫曲金炉,你听说过吗?”他又道。
“曲金炉?”桂卿道,其表情足以说明他不知道这个人。
看来这个所谓的有名,顶多是在小圈子里有名。
“金碧大厦,你知道吧?”盛世宁意趣盎然地提醒道,就好像吃了一篮子免费的开心果似的,即永远都很贵很贵的一种干果,“那几个字就是他老人家写的,曲金炉,你回头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噢,你说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呀,”桂卿恍然大悟道,对曲金炉的经典书法作品总算有点比较正常的印象了,再评论起来就比较方面了,“我记得,记得,不过那几个字题得很好啊,怎么看怎么漂亮,和这个完全就不是一个风格,我觉得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你看看,连你都看出来了。”盛世宁立马笑道。
桂卿知道这里边肯定有道道,于是就?等着下文了。
“不是一个风格就对了,”盛世宁此刻笑得更加开心了,像个占了大便宜的黑猩猩一样咧着大嘴回应道,“人家金碧大厦那几个字是花大价钱买的,有润笔费。而咱会议室挂的这个烂玩意,姐,一个鸟毛都没花,你说人家能给他好好地写吗?”
“哎呦,这个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呢。”桂卿如实回应道,心里也是觉得特别有趣,天下竟然还有空手拿白鱼的事情。
“不过呢,花钱的和不花钱的,得到的作品就应该是不一样的,人家是干嘛吃的,对吧?”他接着嘲弄道,心里也觉得江海龙的做法有点不厚道,“噢,没事专门给他写着玩呀,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咱新来的江局长没事净充脸大的,还觉得自己和多了不起似的,找人曲金炉那样的大书法家写一幅这么大的字,居然还不给人家润笔费,这不是硬仗着脸上吗?”盛世宁评论道,说得非常公道。
“其实仗着脸上也没事,只要自己的脸值钱就行,”桂卿也跟着讽刺道,颇有点沆瀣一气的意思,他还怕江海龙的笑话闹得不够大呢,反正他也不怎么喜欢这个鸟人,“你比如说,要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人物,或者是一个特别有名的大书法家,兴之所至让曲金炉题一副字,估计不给钱也是完全可以的,除非这个曲金炉很有个性,很有骨气,怕就怕请他写字的人自己没那个面子,然后还硬想省钱,那就很不好了。”
“咱江局长就属于这种情况。”盛世宁笑道。
“当然了,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也比较恶心,”桂卿因为不禁又想起了县交警大队楼西墙上面贴的那几个奇臭无比的烂字“青云交警”,所以继续由衷地感慨道,也没直接理会对方刚才的反应,“那就是明明自己的字写得很臭,根本就拿不出门去,结果书写者还恬不知耻地仗着自己的权势到处题字留名,污染大家的眼睛,没点自知之明。”
“不光是当时污染大家的眼睛,”盛世宁亦庄亦谐地说道,脸上喜得哈哈的,和桂卿聊得相当投机,“你想想,那些题字一旦挂在墙上或者刻在石头上,都是多少年都不带撤下来的,就像一坨风干多年的臭狗屎一样,长时间地恶心着别人,确实够难揍的。”
“咱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他继续评论道,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芒,“确实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哎,我听说县长助理黎遇林的书法不错,在咱县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江局长怎么不找他写的?”桂卿嘻嘡道,当然也是抱着找乐子的心态才如此说的,“找他写应该不要钱吧?”
“肯定不会要钱呀,”盛世宁大声地肯定道,幸好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他这话就是长了一双大长腿恐怕也跑不了多远,“他们两人好得都穿一条裤子了,黎遇林要谁的钱也不会要咱江局长的钱呀。”
“就是说,别人的钱,他还是要的?”桂卿道。
“那是当然的了,”盛世宁又笑着揭秘道,话语中多少也有点想当然的意思,只是这种想当然恐怕八成都是真的,“这也是别人给他送礼的一种方式嘛,还美其名曰购买和收藏他的优秀作品。”
“就是变相的行贿呗。”桂卿说得更直白。
“桂卿你想想,咱江局长能轻易地放过伺候黎遇林下水道后门的这个大好机会吗?”盛世宁又开玩笑道,其明亮的眼神已经非常明确地默认了桂卿刚才的认定,“其实还在他的任命文件没正式公布出来之前,他就已经找黎遇林写了‘厚德载物’四个大字,并且裱好放起来了,单等他的办公室装修好了再挂上。”
“什么,厚德载物?”桂卿十分惊讶地说道,好像这个事有点突破了他的想象力,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不是清华大学的校训吗?”
“他写这玩意干嘛?”他继续追问道,就像个智商特别高的大傻子一样,“他要厚什么德,载什么物?”
“他又有什么德可厚,有什么物可载?”他又耍嘴皮子道。
“咳,缺什么补什么呗。”盛世宁天真地笑了,如同在地摊上刚吃了十来根羊鞭,十几个羊腰子一样。
“噢,对,缺德补德。”桂卿道,也跟着笑了。
“所以说,江海龙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能得干上来!”盛世宁又开始抖搂新闻了,好像不抖搂抖搂就很难受似的,而桂卿偏偏又特别喜欢听他胡乱抖搂,觉得其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
“哦,盛哥还出此言啊?”桂卿问。
“你知道咱局里的章蜀梅吧?”盛世宁瞪大眼睛问。
“知道啊,她怎么了?”桂卿道。
“她现在不是怀孕了嘛,”盛世宁道,就像饭店上菜一样又开始聊起另外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了,“都五六个月了,整天挺着个大肚子上班,坐木头椅子累得腰疼,所以她就让她对象给她买了把皮椅子放在办公室里坐,好缓解缓解腰疼。”
“这也没什么呀!”桂卿道。
“结果呢,”盛世宁微微笑道,很快就回答了桂卿的疑问,“自从当上局长之后很少到局里来晃荡的江海龙,就那天巧了,和犯神经病一样,闲着没事到局里来逛了一圈,正好看见章蜀梅坐在她新换的皮椅子上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事就惹着他了,后来在局里的领导们弄的一个酒场上,他当着很多人的面很生气地就提到了这个事。”
“那他是怎说的?”桂卿好奇地问。
“这个熊家伙板着个死人脸说,”盛世宁有板有眼地学道,看样子应该是真的,而且这也说明当时一块喝酒的人里边有叛徒,“噢,你觉得不舒服,不好受,你就随随便便地换椅子,你以为单位是你家呀?”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
“瞧这话说的,他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桂卿道。
“噢,事先前也不给局里说一声,不打个招呼就自作主张地换,还有点规矩意识没有?”盛世宁继续学江海龙的样子道,“纪委的人要是来检查,我怎么给人家解释?”
“人家都坐木头的,就你谝能坐皮的,你觉得合适吗?”
“上级三令五申地要求我们,干什么事一定不能超标,一定不能违规,你弄个皮椅子摆那里,像什么话!”
“他真这样说的?”桂卿问,他有些不相信。
“那还能有假吗,恁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人?”盛世宁又道,狭长的大脸稍微红了一下,看来是恰到好处地说了点必要的瞎话,“而且他接着就对办公室主任柏为善说,为善,你明天就通知这个擅自换椅子的人,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有什么了不起的道道,叫她明天就给我换过来。”
“噢,就算她自己掏钱买的椅子也不行,”他耷拉着长脸学得更起劲了,基本上把江海龙当时的神态都学到位了,颇有喜剧演员的才华,要是机遇赶得巧的话,说不定也能在演艺界有所发展,“也不能公开地搞特殊,也不能搞另式样。”
“大家都记住,以后我处理事就是这个态度,就是这个原则,类似的事不要再重复请示我了,就这样吧……”
“那人家章蜀梅确实是因为怀孕了,没办法才换的椅子,难道江海龙真不知道吗?”桂卿很有些不解地说道,对江海龙的反感又重重地增加了一层,虽然他这种反感一点也影响不了人家什么,“再说了,这个事无论再怎么上纲上线,说到底不就是一把椅子的事嘛,人家又没花单位的钱,怎么就不能搬单位来用?”
“就是呀,谁知道他个神经病是怎么想的。”盛世宁道。
“他自己的办公室还装修得那么豪华呢——”他又道。
“他这家伙在公开场合就这样弄,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或者借题发挥了?”桂卿诧异道,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章蜀梅当时挺着那么大的肚子,”盛世宁自然也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看来对江海龙也是颇有微词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和桂卿聊这些比较可恶的话题了,“而且后来她见有生人进办公室,还站起来主动和江海龙打招呼呢,你说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不过是装不知道,故意在那里抖威风罢了。”桂卿道。
“他就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盛世宁一和一唱地说道,和桂卿配合得天衣无缝,“在这个单位,无论是多大的事,还是多小的事,都必须经过他的认可和同意才能办,否则的话后果就会很严重,擅自做主的人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给你讲啊,兄弟,”兴之所至,就连最高级别的神仙也挡不住,盛世宁于是继续说道,“有的时候领导说,这个事你看着办吧,你要真自己看着办,那你就真完了。”
“有的时候领导又说,大事给我汇报,小事就不必了,你要是真那样干,那你也完了,因为究竟哪样的事是大事,哪样的事又是小事,最后还得领导来决定,明白吗?”
“我的个乖乖唻,他这家伙这还没来咱单位两天呢,就恶得和狼一样,世界上有这样当一把手的吗?”桂卿非常直白地议论道,就和个愣头青似的,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家一般的人到一个新单位当一把手,在还没坐稳位置的情况下,都是先观察观察情况,了解了解局面,然后再施展拳脚大干一场什么的,对吧?”
“可不是嘛,要不然他怎么是江海龙呢?”盛世宁随即冷笑道,脸上嘲讽的意味很浓,“江海龙,江海龙,大江大海里的一条猛龙,可不是一条小虫子,当年他爹娘给他起名的时候估计应该就是这样想的。”
“你别看换椅子的事不大,”他又颇为厌恶地评价道,“但是很能反应出新局长的办事风格和性格脾气……”
通过盛世宁的这句话,桂卿终于能大体上确定对方和他是处在一个战壕里的了,尽管这种确定目前还不是很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