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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调研劳务输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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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房门正对着厕所,不时能闻到一股或浓或淡的尿骚味,但是这毕竟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要知道在东院办公楼里往往只有县级人员才能享受这个超常待遇,尽管里边摆了两张普通的办公桌,好像把这个待遇给降低了不少,所以桂卿起初还是很乐意在里面上班的。
虽然他每天都严格地早来晚走,以便最大限度地保持按时上下班,并且天天都注意打扫卫生,以便最大限度地保持室内外的清洁,可是在连续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政研室没有一个人到这间屋里来过一趟,桌子上的那个电话也从来没响过,好像世界上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他在事实上暂时被挂起来了,被搁置了。
他也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上二楼去溜溜看看,主动请示一下牛富春或者王宗友有什么安排没有,但是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这样贸然出击并不是好事,不如索性等着听通知吧,人家叫他怎么办就怎么办。
另外,他之所以不主动上去和政研室的人熟络熟络或打打喳子,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来这里上班之后没多久就明显地发现,平日里整个东院大楼里的人基本上都和死了一样,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和南院大楼的工作环境完全是两码事。
南院大楼那边各个办公室的门平时基本上都是敞开着的,没事的时候大家经常互相串串门或聊聊天什么的,工作气氛也非常融洽,整个大楼的人差不多都互相认识。
另外就是,每个办公室的门框上差不多都有显著的牌子,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单位什么科室。
而东院这边则完全不一样,所有房间的门除了进出人之外平日里统统都是关着的,且大多数房间的门口都没有标识牌,也没有房间号。
这种情况别说是一般的老百姓了,就是县直部门或镇(街)来办公事的人恐怕一趟两趟都找不清哪个房间是干什么的。
桂卿在这里上班都一个多星期了,连一楼西边的走廊都没去过,就更别提上面的各个楼层了。
他不仅没能尽快地熟悉这里的各个办公室,顺便弄清他们的功能和职责,而且连在这个大楼里上班的人一个都没新认识。
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来去匆匆的样子且一脸的严肃,似乎谁都不愿意搭理谁,好像彼此之间有着多大的仇恨似的。
如果不是大门口的牌子清清楚楚地写着这里是※※和县※※,恐怕外人进来之后都会误以为这里就是一座标准的监狱。
处在这种比较压抑、沉闷、无聊的环境和氛围里,他又怎么能闲着没事到楼上瞎转悠和胡扯呢?
他觉得自己虽然口才不是多好,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最起码还不是那种特别笨嘴拙舌的人,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以后居然变得一点都不会说话了。
他本来想和偶尔碰到的一些人打打招呼并认识认识的,但是一看见别人那副或是冷若冰霜的脸,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然假笑,便顿时失去了进一步和其攀谈的欲望和兴趣,从而把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把自己的脸绷得更紧了,尽管从骨子里来讲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不爱理人的人。
这种情况当然也不是入乡随俗那么简单,反正就是感觉挺别扭的。他来到这里之后立即就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的反应,他估计以后也很难在此立足下去了,即使勉强留下来,他也会感觉特别难受的,正如黄土地的蝼蛄到了黑土地未必就能拱得动一样。
大约是把他放得够时间了或者挂得够时间了,就像在冷嗖嗖的阴天里晾衣服一样终于晾干了,这天早上刚一上班,王宗友就给他打来内部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去劳动局搞个调研,让他稍微准备一下。
九点钟的时候王宗友又来了电话,让他到楼下门厅那里等着,他便拿起笔记本和笔直奔楼前小台阶处。
他来到门厅片刻之后,只见王宗友和余卫真正好下来了,王宗友便喊着他一起来到小台阶前停着的一辆锃明瓦亮的黑色小轿车跟前,三个人依次按规矩上了车。
他感觉此时的情形很是肃穆和庄严,也有点搞笑和新鲜,就像集体行动去参加某人的隆重葬礼一般,虽然有一肚子的话要和逝者的亲属们说说,但是现在却必须得闭嘴才行,因为大家都没出声。
“王主任,今天上哪去?”小车刚一启动,驾驶员便低声地问道,一望而知也是个老机关工作者了。
“劳动局。”王宗友简短地回道,便不再说话了。
一直到小车稳稳地静静地开到劳动局的院子里,车上的四个人都没再多说一句话,没再多提一个字,气氛显得极度压抑和沉闷,当然这只是桂卿自己的感觉,也许人家王宗友和余卫真已经习惯了呢。
劳动局离东院其实并不远,就在它的东边大约500米路南的位置,大门朝北。
桂卿觉得这么点距离压根就不用开车,他们几个人直接走着过来就行了。
为了这个事他本来想笑的,但是一看车上包括驾驶员在内的另外三个人都不苟言笑和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把那个意思硬压了下去。
他要是敢笑话这个事的话,估计人家肯定会笑话他的。
小车刚一拐进并不是太宽敞的劳动局大院,就见大楼底下依次站着好几个衣冠楚楚的面带制式笑容的人,他们都在那里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满面春风地恭迎圣驾呢。
带着某种光环的车子尚未完全停住呢,其中有一个腿快的人甚至已经跑到王宗友坐的那个位置的车门外抢着拉开车门了。
此刻,王宗友和余卫真把辛辛苦苦地攒了一路的最佳笑容全都尽情地释放出来了,留给劳动局的人满院子珍贵无比的阳光和甜蜜。
直到此时桂卿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平日里紧绷着一副死人脸的家伙们不仅会笑,而且还笑得相当有水平,相当有感染力呢,只是他们的笑容太金贵了,所以从不肯轻易地施舍给不重要的人。
在宾主双方彼此寒暄着并且主人热情地把客人往楼上的一间大接待室引领的时候,桂卿顺便知道了其中领头的是个姓侯的,但是他凭直觉就认为这位肯定不是一把手,因为一把手的派头应该更大一些,说话也应该更豪爽一些。
果然,在进屋依次落座之后,那个领头的有些秃顶的笑容可掬的侯局长就开始客套起来了,说什么一把手陈局长有事不在家,但是陈局长很郑重地指示他们在家的人员一定要竭尽全力地配合好、接待好、服务好东院政研室的笔杆子们。
桂卿听了之后都觉得热情得有点过分。
王宗友当然也用稍微低调一些的声调和语气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把此行的目的又简单地说了一遍,接着宾主双方便就农民工劳务输出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入地交流和探讨,其中主要是侯局长说具体情况,其他人进行补偿和提示,桂卿负责记录,他就是来干这个事的……
意义十分重大的成果注定非凡的调研活动整整进行了一上午,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间点了,侯局长理所当然地要热情挽留大家吃饭。
他说一会陈局长要赶过来陪大家吃饭,同时牛主任也要赶过来。这样的话中午的饭局自然是免不了的,虽然大家压根就没有要免的意思,虽然这顿饭在理论上是完全可以免掉的,也是完全应该免掉的。
吃饭的地点就定在东院东边的凯旋门,桂卿一看那个阵势就知道这个场肯定比较豪华,他应该是不虚此行的。
果不其然,因为政研室的一把手和劳动局的一把手都亲自参加了,所以这个饭局的菜肴档次很高,喝的酒也特别好,连跟卓的服务员也很漂亮,服务也很周到,到处都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欢乐气氛。
饭局的主题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司空见惯的,完全可以不说但又不得不说的东西之外,剩下的主要内容就是陈局长在那里不停地恭维余卫真了,话里话外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猛一听很虚,而其实仔细琢磨起来又感觉很实的夸奖和赞美。
那些连续不断的喷薄而出的滥美之词听得桂卿多次都想反胃,但是在反胃的同时他又发自内心地感叹,若是把陈局长换成他的话,恐怕就是拿棍子照屁股揍他十八顿,他也说不出来那样漂亮得体的恭维话。
陈局长那张大嘴真是能把死的硬说成活的,能把阴风阳气之徒硬说成和蔼可亲之人,能把阿谀奉承的家伙硬说成忠心耿耿的君子,能把骄横自大、庸俗不堪、卑鄙无耻的无能之辈硬说成谦虚谨慎、格调高雅、崇高伟大的英雄豪杰,至于把“减少”非常巧妙地说成是“负增长”那更是不值一提的小菜一碟了。
那一瓶瓶搞得满桌的人都晕晕乎乎、热热闹闹、说起话来亲得比仁兄弟还要亲的好酒,真正喝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奇妙感觉呢?桂卿在小心翼翼地品过之后感觉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容易醉人,而且喝了之后根本就不头疼,让人喝了之后还想喝,可谓是百喝不醉。
“这些人的确实会享受啊,他们既会吃又会喝,真是不折不扣的全能型选手!”对桂卿而言回味无穷的这场高档次饭局散场之后,他长久地酸酸地感叹道,一看就是缺少见识的架势,“本来不想吃饭的人,一看见满桌子那么好吃的饭菜也会忍不住吃个肚子滚圆的,本来不想喝酒的人,一看见那么好的酒也会忍不住喝到最佳状态的。”
“还有,正儿八经的好酒就是好喝,”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美滋滋地感慨着,只恨自己当时的酒量太浅了,不好放开量地多喝几杯,“比农村人在小卖部里打的散酒强一万倍,怨不得这些家伙们都这么热喝,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那好烟自然也不用说了,”他又带着神秘的微笑进一步想道,且觉得烟酒不分家的话是对的,热喝的人肯定热吸,这都是有原因的,“肯定是好吸,闻着就特别香,不愧是香烟……”
在回东院去的车上王宗友就安排桂卿,让他写好调研报告的初稿之后直接交给余卫真就行了。
桂卿连忙点头称是,他估计这个稿子余卫真审完之后应该会交给王宗友的,然后再由王宗友再交给牛富春,最后由牛富春再交给东院某位县级人物,这是他猜测的正常的程序。
其实在来搞调研之前,他就明白人家这是要正儿八经地试他的活了。
因为按照一般的情况,像这样比较重要的调研报告,应该是大家回单位之后一起商量好一个明确的提纲,然后大家再分头行动,一人负责一块,最后由资历老点的能力强点的人汇总、润色和把关,完事再交给有关的领导审阅,有时候甚至连前边的提纲都要事先按程序送领导审阅完才行。
可这回既然是王宗友直接安排他写的,那就是摆明了人家要看看他驾驭材料的能力和水平究竟怎么样。
他明白,是骡子是马,终究是要拉出来溜溜的,人家可不是让他来玩的。
等到第二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桂卿按照王宗友的要求跑到二楼把初稿交给了余卫真。像个高位截瘫患者一样,平时难得能亲自站起来一回的“白面书生无情客”余卫真,阴沉着小脸一声不吭地接过他递上去的稿子便坐下了,既没示意他留下听候吩咐,也没示意让他马上离开。
他见状只好说了句:“余秘书,要不材料先放您这里,有事您回头再找我?”等余卫真似有似无地点点头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地离开阴森恐怖的政研室的外间。
此刻牛富春就在里边办公,他连往外边看一眼都没有,仿佛他要是往外边看一眼的话就会丢多大人似的。
王宗友当时没在办公室,这让桂卿更加感觉到了一种特别不舒服的意味,因为从心里上来讲他还是感觉和王宗友走得更近一些,尽管对方不一定这样认为。
第二天一早,王宗友就打电话让桂卿上楼一趟,桂卿接完他的电话,拿着笔记本和笔直接就上了二楼。
屋里现在只有王宗友一个人,此刻他正坐在外间靠近西边的位置上正等着桂卿呢。
待桂卿一进屋,他一边用手示意桂卿坐在门后的藤椅沙发上,一边非常和善地说道:“来,桂卿,咱一块商量商量调研材料的事。”
“好的,王主任,”桂卿诚惶诚恐地忐忑不安地说道。
他不知道王宗友是打算表扬他呢,还是要批评他,或者是可能性最大的那种情况,即让他把这个材料再狠狠地改一遍。
“哦,情况是这样的,桂卿,”王宗友抬起厚厚的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桂卿一眼,然后又欠了欠修长的腰身接着说道,整个节奏把握得非常好,给桂卿一种行云流水的美好感觉,“你昨天交上来的调研报告初稿余秘书简单地看了一下,我也认真地看了一下。”
“我先说一下余秘书的意见吧,”他文质彬彬地斟酌着说道,语气非常柔和淡雅,“他的意思是这个材料呢,还是要按照基本的路子来,不能跑偏了。”
“比如说,先总结一下咱们青云县在组织农民工劳务输出方面的主要做法和成效,分别理那么几条出来,然后再谈谈存在的主要问题,最后再提出那么几条对策和措施,当然了,末尾再附上几条切实可行的意见建议也是必须的……”
桂卿一下子就听明白余卫真的意思了。
“好的,王主任,”他像个小学徒一样一边不停地记录着,一边认真地答道,“回头我再仔细地调调——”
“这是余秘书的意见,”王宗友稍微叹了一口气后,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后边要说的话和前边显然是不一样的,“那么我个人的意见呢,我还是倾向于支持你现在的思路。”
“我感觉你在这篇调研报告中还是有自己的话要说的,而且说得还比较中肯。”
桂卿感觉心中一热,自己的心血看来没白费。
“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你还是有所保留的,那么现在你能不能给我谈一下你最初的思路或者说是打算呢?”王宗友诱导着说道,“也就是那些你一开始最想写,但是最后又没完全写出来的东西,你可以给我说一下,我好好地听听,然后我们互相切磋一下。”
“哦,王主任,其实我是这样想的,”桂卿的情绪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励和感染,虽然他也想着要不要再适当地保留一下,于是便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非常坦诚地说道,他相信对方是能够听得懂的,“我感觉咱们县里的农民工劳务输出这一块之所以搞得这么好,这么红火,这么有影响,其主要原因还在于那些亲自外出打工的农民工自身的带动和影响。”
“因为在他们打工的早期,也就是县里搞劳务输出的初期,主要还是因为有那么几个能人在外边带头,然后就是靠着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这样才慢慢地发展起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其实大城市劳动力市场旺盛的需求,咱们县里那几个领头的农民工强烈的市场意识和捕捉机会的能力,是最为关键的因素……”
“至于劳动局方面,”他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又放开胆子说道,觉得其中也没什么值得保密的东西,“也就是大家通常理解的官方这一块,其实所做的主要工作还是在人家已经自发地发展起来之后,才去想着建个办事处,搞搞基础的服务什么的,基本上是属于把人家农民工的成绩间接地拿来当成自己的成绩的那么个意思。”
“当然了,”他又尴尬地笑着说道,为自己竟然敢班门弄斧而有点脸红,“我这样考虑和分析并不是说要否定劳动局的成绩,劳动局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我主要是想强调一下,市场才是最好的老师,市场才是最灵敏的手,市场比任何一个部门都更有前瞻性、导向性和灵活性,所以考虑了半天,最后我才用了这么个题目,叫‘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积极培育壮大劳务输出市场’……”
“反正我个人感觉吧,”最后他又斗胆强调道,反正是豁出去了,也不怕对方会笑话自己了,“一个调研报告如果能给领导传递出一种比较突出的信号,或者一种比较强烈的意思,那基本上就差不多了,无论这个信号或者意思对不对领导的个人口味。”
“而如果完全按照固定的套路和格式中规中矩地写,”他继续发表着个人的见解,同时密切地注视着对方的脸,“那和普通的工作总结就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那我们亲自去搞调研也就是失去了意义。”
“这个调研报告最后是要拿给市里的三把手刘义文※※看的,”王宗友长长地闭了一会眼,显得很劳累的样子,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似乎也有某种微不足道的难言之隐,“上周刘※※在青云视察工作的时候就明确地提出,让咱们好好地总结一下青云县劳务输出方面比较成熟的好的经验和做法,好在全市范围内推广实施。”
“所以呢,”他较为谨慎地说道,言语间已经传递出自己的核心意思了,“这个调研报告主要就是总结好的经验,提炼好的做法,形成一个比较规整和系统的说法,理出那么几条有推广价值的东西……”
“其实这些东西你在材料中已经很好地写出来了,”他又转而较为委婉地提到,看样子倒不是怕打击桂卿干活的积极性,而是确有自己的考虑要提出来,“只是你立意的角度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更侧重于发挥市场的作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劳动局或官方的作用体现得不是多明显,多重要。”
“你比如说,本来是农民工自发去的,是受市场自然推动的,无论当初是被动还是主动,这是实际情况不假,但是我们必须得换个更好的说法才行,说是劳动局如何如何引导和扶持他们去的,围绕着这些都做了哪些实实在在的工作。”
“另外一点就是,”他又刻意强调道,同时希望桂卿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必须得突出一下在劳务输出的全过程中,我们的有关部门,特别是劳动局究竟是怎么为他们搞好外围服务的,都采取了哪些切实可行的措施等等。”
“桂卿,你得按照这个意思来写,才能符合余秘书的要求,你明白吗?”他最后总结性地问道,算是结束了谈话的主要部分。
桂卿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余秘书是直接给马※※服务的,”王宗友又非常善意地解释道,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他的良心所在,“他能更好地把握和领会马※※的意思,只有马※※那里通过了,这个报告才能报给刘※※,否则的话根本就提交不上去,你明白吗?”
听到这里桂卿心里已经很明了了,原来是余卫真认为他写调研报告的基本路子不对头,而王宗友还是比较认同他的写法的。
尽管他听到的只是王宗友的一家之言,但是他却坚信对方所言不虚,因为对方的态度非常诚恳,语气特别温和,言谈举止之间洋溢着的全是对他的关心和照顾,这种关心和照顾绝对不是可以装出来的。
当然,这个事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王宗友和余卫真之间有矛盾,两个人互相看不惯,所以他们就拿桂卿写的这个调研报告来互相较劲。
即使是这种不太可能的情况,桂卿也打算站在王宗友这一边,因为他也觉得那个余卫真确实有点太摇骚、太高傲、太不可一世了。
他不喜欢这种人,就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装。
“那么,王主任,作为马※※本人来说的话,他希望看到什么样的调研报告呢?”桂卿斗胆又问了一句,似乎立马就变成了一个性情中人,这样就显得与这里的环境不大相称了。
“如果你要这么问的话,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王宗友的眼神为之一亮,犹如在小河边发现了一颗耀眼的珍珠,这眼神很快就冲破了厚重眼皮的长期束缚,单独地发光发热了,他同时语气略微快速地说道,“我感觉从内心来讲马※※还是比较喜欢你的风格的,因为他是一个干事创业型的不拘小节的人,他应该希望得到有用的、有实际意义的、有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的东西,而不是虚头巴脑的老一套。”
“不过呢,余秘书的意见也很重要,”他转而又较为无奈地说道,自然而然的样子让桂卿看了都觉得非常协调和圆润,一点也不生硬和说教,并不是有意为之,“他向来的主张就是,在任何材料里都不能和领导讲理,因为任何领导都比我们要懂更多的道理,他们毕竟见多识广和经验丰富嘛,要不然他们也当不了领导。”
“所以说,”他又推心置腹地讲道,一不小心就透露了其中的玄机,这让桂卿大为感动,觉得他确实是个值得深入交往的好人,“如果余秘书那里通不过的话,你就算写得再好也没用,因为根本就上不了马※※的办公桌。”
“在某种程度上讲,我和牛主任的意见其实也只起参考作用,这件事情主要还是余秘书在负责,你明白吗?”
“还有,我们退一步讲,即使马※※愿意采用你的思路和策略,但是到了市里刘※※那里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呢?”他又进一步开诚布公地解释道,还是和颜悦色的样子,还是柔声细语的强调,“如果单从工作的角度来讲,政研室要的结果无非就是刘※※能在这篇调研报告上进行批示,哪怕他只是批转到某个市直哪个部门也行,我们就算是圆满地完成任务了,就算是很好地交差了,而且干得还相当漂亮。”
“而刘※※安排这个事本身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又循循善诱地启发道,真是个诲人不倦的好老师,“也可能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也可能是他下一步想有什么大的动作,作为下级我们现在当然是不知道的,同时也不好妄加揣测。”
“而作为咱们政研室其中一员的你呢,桂卿,”他把问题又指向了桂卿,这才是他要说的重点所在,“你现在大概就是想通过这篇调研报告向领导说明一种情况,说明你所看到的最真实的情况,同时还想要表达一种市场化的运作在其中起主要作用的观念或者理念,总之就是希望通过写这篇报告,或者提交这篇报告,能对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起到一定的指导和促进作用,而不是简单地写完就完了。”
“你的这种想法当然很好,”他微笑着鼓励道,每句话说得都很委婉可亲,桂卿接受起来毫无障碍,“而且我也很佩服很尊重你的这种想法,但是这未必就是刘※※想要的东西,或者说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你目前想要展现的。”
“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些偏执地说道,一定要把意思解释清楚才能松下一口气,“我们必须要提供我们所应该提供的和所能够提供的,别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特别是前者,在任何时候都是非常重要的。”
“从这个方面来讲,余秘书的意见也很有道理,这就是做人和做事的区别。”
“你和我想的可能是如何做事,”他对刚才的一番话简单地做了个总结,算是把谈话的主题顺便升华了一下,“以及怎么把这个事做好,做得更有有意义一些,哪怕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而有些人想的是如何做人,如何把自己做得位置更高一些,地位更稳一些……”
桂卿再次点点头,表示了接受过程中的凝重色彩。
“另外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王宗友又多说了一句,算是一个极具温情的忠告或提醒,他似乎已经预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并不会走他的老路子,所以他完全没必要有所保留了,就像一个优秀的厨子完全可以把做菜的秘诀说给一个理发师听一样,“我们不能企图在领导那里炫耀或者展现各种见识,这也是非常不明智的。”
“我们搞理论研究的人只负责提供某种事实,”他把最最核心的东西一口说出了,“有时候甚至是有选择地提供某种事实,至于能从这种事实当中看出来什么东西,那是领导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事情……”
听完王宗友的这番话,桂卿的心彻底暖起来了,同时他的灵魂深处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他做梦也没想到和他萍水相逢的堂堂东院政研室的副科级秘书,竟然会如此坦诚地和他这种小角色进行如此平等的交流和对话,而且还说得那么深入,那么直接。
他怎么也没料到在死气沉沉、万马齐喑、像郊外坟墓一样阴森的东院大楼里竟然还有此等热血男儿,真情汉子,这确实有些意外。
他知道,从理论上讲牛富春和王宗友都是余卫真的上级,都有权安排余卫真工作,但是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处处顺着余卫真的意思来,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眼前的形势应该不是牛富春和王宗友惧怕或者顺应余卫真,而是他们采取假意配合和表面支持的方式在默默地对抗余卫真。
他们暗中对抗余卫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在对抗马开江,就是在给马开江挖坑,就是在逐步地捧杀他,而这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马开江身上所展现出来的那种非常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和独断专行等一系列的野蛮作派和霸道作风。
无条件地不假思索地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是一种更高形式的对抗和反驳,这种对抗和反驳目前来看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因为牛、王二人从本质上来讲都还是不错的人。
最坏的情况就是严格按照上级的意思再加码十倍或者百倍地去服从和执行命令,从而在不动声色中置上级于万劫不复和永远无可挽回的地步。
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你不是让我上东吗?那我就拼命地往东,使劲地往东,至于最后是掉沟里去,或者掉水里去,那都活该,那都不是我的错。”这些人恐怕才是最可怕的。
两人接下去又聊了很久很久,然后桂卿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到屋之后,他先把手头的活略微一放,转而开始琢磨起他为什么会看不顺眼余卫真这一问题。
“难道说就因为这个家伙不爱搭理人吗?”他慢慢地琢磨着,遂觉得这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为什么大老板喜欢的人我就不喜欢呢?”
“难道说我这种人天生就不是混机关的料吗?”
“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啊。”他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