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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
公主府中很安静。
在魏暄的设想中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他最爱的妹妹出嫁的这一天,整个安京城都应该笼罩在欢庆的氛围里,四面八方的人,不论贵贱尊卑,都奔向这里。只是为了一睹神州列国之中最尊贵的公主韶歌,出嫁的盛况,他们将安京城中拥塞得水泄不通。护卫从宫城排列到京畿营中,铁甲利刃寒光阵阵,戍卫无穷宝藏。十里红妆,自府中绵延开来,就是将四通街那样宽的大路全都铺满,一直绵延到河北道去,也装不下。
这该是此后百年内被人不断议论的盛会,难忘到后世只要提到魏韶歌,就能想到她的尊贵与荣华,她的幸福和无与伦比的地位。
直到司徒申已经站在面前。
只有一人一骑。
战事忽至,他的身边甚至没有一位好友兄弟坐镇。
本该喧嚣热闹的迎亲,被他孤单身影映照得简直像是单刀赴会。
“少时老师常夸你的诗,说你若踏遍河山,该成个文豪,若入国子监,日后他便不愁没有后继之人,”魏暄看着眼前的人,“今日韶歌门前只我一个,也不多为难你,只做首催妆诗来听听。”
司徒申看向魏暄的眼神一愣,旋即笑起来,他将腰间弓矢接下来,递给一旁的文斌,道:“我早该想到,殿下借祁澈之口,漏给我要比射箭的消息,只是个障眼法。”
魏暄笑得开怀,“你在机械军中尚无敌手,几十斤的炮筒扛在肩上也能百发百中,与你比骑射,不是白白把韶歌给送了?”
司徒申轻叹一口,“莫说作诗,就是读诗,恐怕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诚知,你铁了心害我。”
“怎会?”魏暄摆手,“我家韶歌须得配全天下最好的儿郎,若非文武双全,我这个当哥哥的,难免觉得寒碜。”
司徒申失笑,“倒也没错,”他一点头,对文斌道,“劳烦大人送件纸笔?”
“诶,无须,”魏暄立即阻拦,“韶歌也想听,长嘉便就大声念出来!”
“哥哥在干什么?”韶歌趴在窗口,司徒申的身影被哥哥挡得一干二净,“我听什么诗?我才不想听——”
“你可回来吧!”周英一把将人拉回来,把扇子塞进她手里,拉在她面前挡好,“我能体会你恨嫁的心情,但那可是叫你哥哥亲手把你往人家里送,你也得多少体谅太子殿下的心情。”
“可我们过两天就回府里住了!”韶歌转头去看她,“先前都商量好了,我和长嘉不留在司徒府,那不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吗?”
周英:“不一样!从前你满心满眼都是你哥哥,以后心里要放下另一个人,还不准你哥哥伤怀难过两日吗?”
韶歌叹气,“他就不能换个时间为难吗?他们两人那么相熟,就是约着打一场,醉个三天三夜也无妨啊?怎么非要拖婚仪的时间……”
周英笑着摇头,“韶歌啊韶歌,别担心了!都到了这一步,还能出什么事?再说你们何时动身何时拜堂都要按照吉时,又不是你着急就行的。”
“我不管,”韶歌道,“等我拉上长嘉,就赶紧去拜堂——周英我警告你,一会儿长嘉进门,你可不能拦!”
“放心,”周英拍胸脯道,“你家长嘉早给我封了沉甸甸的红包,他在我这,绝对畅通无阻!”
韶歌看着周英满脸餍足的神色,不由得有点心疼。这厮向来嗜钱如命,也不知道长嘉到底花了多少。
门外,司徒申负手而立,“即是给韶歌的诗,本不该这么仓促,但……”
“你可别想随便念了他人的充数,”魏暄也站的直了些,“此后是称殿下,还是随韶歌唤我一声兄长——长嘉,且就看你文采了。”
司徒申微点了下头。
虽称刁难,又有推脱,可他面上丝毫不见窘迫。
只见他目光落在魏暄身后的窗子上,只肖思索片刻,便已经将经纬勾勒,眼看就要织成锦缎华章。
“
碧霄童子开天门,引我凡身登彩云。
红楼宝马琳琅市,高阁万卷地动声。
忽尔扶摇万里外,沙海风林铁甲鸣。
白日淫雨转霹雳,旧时云彩空空也。
神来浮空玲珑塔,接我残存一魄念。
宝华满目香沁人,仙女笑颜驻孤魂。
凡尘忘却前世休,心念一处永世留。
塔中逍遥无所事,唯问仙女妆成否?
”
玲珑宝塔……
那凡人画地为牢以为的逍遥,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韶歌被思绪击中,心中忽地冷了两分。
魏暄久久没有说话。
他仍是那有出口成章之才的人,也是那提弓射箭、疆场驰骋的少年,却也不得不叫那不测风,搅散了筋斗云。
“长嘉,你我相识至今,已经十三年,魏暄此生,再无可能再有一个朋友,抵过你的分量,”魏暄终于开口,他的目光很重很重。
“记得你我初见,是解我困局。当日后花园中无数人,只有你找到了我。”
“我曾问你为什么,你说长乐宫中的人奇怪,只知道低着头忙碌,却没人抬头看看天空,”他道,“长嘉,你是带我看天的人,今天……我把妹妹托付给你,其他无须多说,你对韶歌的情谊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一点,长嘉,玲珑塔里的人不是你,是韶歌,你能不能也做……带韶歌走的那个人?”
……
“你做了诗之后,哥哥又对你说了什么?”
司徒申撩开车帘探进头去,迎面就撞上了这一句。
她大大的眼睛半掩在扇面之后,透过薄纱,她咬过胭脂的唇红得惹人心动。
韶歌微歪了头,“这么难回答?”
司徒申猛地回神。
“那个……嗯……”她正撞上一双眼睛,心中猛地一颤,“我是不是妆太浓了?你倒是……穿红色挺好看——”
“你最好看,”司徒申说着把牵巾一端重重塞进她手里,“怎样都好看,不论什么时候都美。”
外面的人已经在催了,韶歌慌里慌张地捏紧牵巾下车,只觉得脚步虚浮,好像真随着司徒申那诗飘忽在九天之外了。
司徒府中要热闹得多,廊亭被装点得喜庆,亲眷宾客站了满院。
礼部派遣的司仪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流程,他们一步步向前,府中的正堂就在眼前,韶歌已经能看见正襟危坐、面上带笑的段夫人,嫂子们站在她身侧,小芙跳起来招手……
韶歌不自主地看向身侧,她像是踏进了一场梦,这里太美太好,她甚至不敢再动弹一下,生怕最最轻易的一个颤动,就叫面前的一切崩塌毁坏……
“别紧张,”他有所感地看过来。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韶歌,现在起我们是夫妻,”他道,“此后每一步,都会越来越好。”
韶歌红了眼,她狠咬了下唇,让泪别在这时刻落下来。
别管了,也别再想什么牵扯连累,从少年时就念着的人,此刻站在身边,此后他还会长留左右,甚至说一辈子……他说爱你啊,魏韶歌,两个人输尽了一切只剩下怦怦乱跳的心脏,这穷途末路的相拥,难道还有什么非回避不可的理由吗?
“好,”韶歌定了定神,向前迈去,“一切都会……好的。”
“吉时已到——”
他们向前迈步,正堂的门槛被轻松跨越,段夫人的笑颜近在咫尺,满屋的温暖芬芳之气,飘扬着席卷周身——
“停下、快停下!”
马蹄声踏碎了喜乐,铁甲铿锵仓皇闯入。
“圣旨到、圣旨到!”
世界在这一瞬失去了声音,韶歌茫然地回头,团扇坠落在地上,老山檀的扇柄倏地折断,香味突兀地四散开来,妖冶异常。
她被身边的人拉着跪在地上,她的眼光无法聚焦,她的耳中只剩尖锐的刺鸣。
“皇后娘娘突发恶疾,急召公主殿下回宫,婚礼暂停,择期再办。”
宾客的议论声炸开,韶歌觉得自己回到了大相国寺的门前,不、更像是莶枷山中被没顶黑水淹没的茅屋里,湿热、憋闷,深入骨髓的耻辱,将她从中央撕个粉碎,血肉模糊,化成了一滩烂泥。
宣旨的太监见公主跪得双眼无神,活像是了无生气一般,便看向左右卫队,“公主担忧皇后娘娘,心神被损,还不快搀扶殿下离开?”
“都别过来,”司徒申猛地站起来,抬手挡住了三五护卫。
“韶歌?”他转身,在韶歌面前单膝点地,“……韶歌。”
她茫然抬眼,泪滴落如断线之珠。
她张了张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怕,先别怕,”司徒申攥住她的手,“我陪你去,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皇后娘娘病了,我们理应去看望,别害怕,我都陪着你,不会有事——”
“圣旨到!”
又一队禁军冲进司徒府,本就人满为患的院子更添负担,此间空气被人消耗得太稀薄,叫人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枢密阁学士司徒申接旨,”来者是一位皇帝身边的御林军武将,此人早年与司徒文康也有些交往,宣读之时面色凝重。
“赤狄军奇袭随州,机械军支援部队重创,损毁武器不计其数,首长尉迟明宪失踪,边地危急,”他语意一顿,“擢封前机械军都统司徒申为正四品武卫将军,统率机械军应武部即刻出发,支援前线,不得有误!”
晴天顿生闷雷,阳光在一瞬散尽。
韶歌只是觉得冷,下一刻就见到了飘雪。
“边地……需要你,”韶歌被宣旨将领铿锵的语调震回了理智,自莶枷山回来后,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没有温度的泪落在地上,韶歌像是释怀一般的笑了一声。
“长嘉,”她的手掌抚上他的面颊,司徒申只能感到透骨的冷,“浮生一梦,到此刻梦醒,我已经知足。谢谢你,长嘉,折损你这些时光和心力,我很抱歉。此去战场凶险,我会昼夜不休,祈求你平安。”
司徒申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却蓦地起身了。
她向后转身,对座上段夫人行了一个大礼。
他眼前骤然落空,单膝而跪,右手向上,像是对神明祈求了什么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想。
“走啊,”韶歌直视传旨的太监,“带我去看看,皇后到底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病。”
“皇后娘娘担忧殿下,急火攻心,殿下怎能——”
太监手中的圣旨被韶歌一把抢过。
“担忧我?”韶歌冷笑一声,堂中无数人觉得一股凉气吹在后颈。
“你……你大胆!”
“谁在大胆?”韶歌一眼瞪过去,护卫小队跪倒了一片。
紧接着,府中的宾客也相继跪倒,韶歌冷眼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身子发颤的太监身上。
“圣旨传完了,”韶歌道,“你在用什么口气,与本宫说话?”
“噗通——”
那人全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军机不可延误,别因为深宫事在这里碍眼,”韶歌说着向前两步,微一弯腰,就从一护卫身上解下了佩刀。
此间不少禁军,曾亲眼目睹过韶歌公主一人纵马,横刀颈前,威胁了无数人的场景,不由得都害怕起来,一时间簌簌而起,全追出去。
“去牵马来,”她走向门外,“皇后娘娘的病,可耽误不得。”
“韶歌!”
见到她握刀的一刻,司徒申就慌了,他匆忙站起来呼唤她的名字,踉跄着向前想要抓她衣袖,却只见她长长的喜服后摆,拖过断裂在地上的团扇,其上脆弱的珠花绣线被搅得一片模糊,数十东珠四散开来,滚落如泪。
“长嘉,”魏暄终于赶来,他扶住司徒申的肩膀,“我这就去看着韶歌,你去接旨!”
延误军机、违抗军令,倘若被扣上这样的帽子,等着他的是斩立决!
一行人匆匆而去,只余满地狼藉,和面面相觑的宾客。
司徒申的手心被攥出鲜血,融进火红的喜袍里,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收敛血红的目光,提起袍角跪地朗声:
“末将、司徒申、领命接旨。”
……
椒房殿的大门被人粗暴的一脚踹开。
内里数十贵人全都惊得站起。
在他们视线当中,身着红袍、头戴凤冠的女人笑得凄厉,哭得可怖。
她叫着:“你怎能、这样对韶歌啊——你怎能这样对韶歌啊——”
立在德妃身侧的宫女偏头不敢直视眼前的景象。
毕竟她在几天前才从公主府中回来……到底是亲生血缘,如今在殿内当着数十人发疯的皇后,简直就是另一个魏韶歌!
踹门的人很快走到殿中。
皇帝的怒目和德妃的愁容并不能叫她的脚步停顿半分。
魏韶歌直冲到皇后的身前,她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猛地用劲抓住了她的手臂。
皇后尖叫起来,高亢的声音简直能穿透人的鼓膜。
“是啊。”
韶歌笑着点头,“这样才对,你不是向来只有看到我才发疯的吗?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为什么?”
“啊——”皇后尖叫着甩开韶歌的手,她转圈叫喊着,“你怎能、这样对韶歌啊——你怎能这样对韶歌啊——”
韶歌笑了,眼泪也一起掉下来。
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害怕,这母女两人,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喝了一半忘川水的失智者。
“哈哈哈,”韶歌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万双,该问这话的人是谁!”
她大逆不道,直呼母亲的名讳。
她重复她的话,“你怎能……这样对魏韶歌啊?”
魏暄护着从韶歌手中抢来的佩刀,匆匆赶到。
眼前的一切都超乎了他的见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为何自己的人生至此,可以坍塌得如此彻底。
她们身上的红色缠绕在一起。
泪和笑混杂着,走向疯狂的不归之途。
那并非什么颜色。
魏暄想。
是他的心,整个抛开,洒在所有他爱的人身上。
新年快乐!2024要平安健康!学业进步!生活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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