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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淳瑞荣十五年夏,东淳以剿匪为名,遣廷威将军率5000精兵越过东淳北溟交界的伏仪山脉,直入北溟极东镇,挑起战事,史称“匪祸”。这场战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瑞荣十六年入秋,廷威将军率部众退回东淳境内,十七年,北溟与东淳联姻,东淳宝日公主嫁给北溟王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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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荣十八年四月初八,浴佛节,东淳国都伯央大街小巷都人声鼎沸,家家户户都在焚烧香料,煮了香汤浴佛。大户人家则是用软轿抬了家中女眷到附近的寺庙去浴佛放生,拈香还愿祈福。与前几年相比,国都热闹异常,大约是战事已停,国家祥瑞的缘故,不少妇孺相携到寺中去吃乌米饭。
但是,叶秦氏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喜悦,所谓净心祈福都已无用,若神佛真的听了她的祈求就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可是,她依然笑靥如花,恭敬的站在一旁看座上男子与年轻的妇人一同逗弄襁褓中的婴儿。
“秦氏,你看,这孩儿生得可好?”叶萨氏偏过头来问她,嘴角是藏不住的得意。
“夫人生的自然好了,都说儿子像母,夫人眉目秀丽又隐有贵气,少爷尚在襁褓就已能看出长大了必定是位翩翩美男。再说了,夫人您家学渊博,在您的培育下,整个伯央又有何家子弟可比。”叶秦氏欢愉跳跃的答道,一副艳羡的表情,“您说是吧,老爷?”
“呵呵,自然自然!橘儿降生之时,我分明就闻到了隐有暗香,夫人又梦到橘花满山,锦鸡高唱,以后定是人中龙凤!”叶理谦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真是越想越高兴。
“可不是么,先前我到皇家云深寺求签,分明说了‘子降虽晚,其贵难书’。想来也是,这前几年一直不太平,如今战祸消弭,橘儿方降世,焉知不是我东淳的福星?”叶萨氏咭咭咯咯地说了一大通,“今日,我一定要去云深寺还愿,多捐些香火钱才是。”
“对对对,一定要,一定要!”叶理谦喜获麟儿,尤其还是萨门正室之女所出,哪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叶秦氏自然没口的赞同。于是,府邸里的仆从老妈子们一阵忙活,把牲品备了,放生的活物也都妥妥地置好,各房的太太、姨太太们更衣梳妆又是好一阵子,等收拾好了一切到达云深寺也已日近晌午。
年纪尚小的孩子们都由奶妈们带着在寺院的花园子里玩耍,大一些的则跟在各自娘亲身边礼佛。跪在松软的蒲团上,带着密制的胭脂芳香,按各自的身份地位挨个的拈香合什,祝告上苍。然后就是布施,带着活物到放生池放生,再取早开的青莲做素斋。
一时之间,原本清净的寺院也变得热闹起来。年长的僧人们早已习惯,做了早课便换上最好最干净的僧衣,在知客处、各个大殿躬身等候伯央众官家的家眷前来浴佛。那些尚未剃度的幼童子则好奇的躲在偏殿和早晚课的房间内,向外张望。
在云深寺内院的一角是一座颇为小巧的精舍,由黄竹搭建,四周开满白色的夹竹桃。一名剃了光头的童子穿着显得异常宽大的白色僧衣,正用手拾落到地上的叶子和花瓣。往往没等他拾完,花叶又落了满地。寺里的童子僧人都笑他和他的师傅是一对痴人,这要拾到何年哪月才能收拾干净!但他们也只敢私地下说说,因为住在那精舍里的人是皇家的替身僧人,这云深寺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听从精舍主人的吩咐。
“觉心,歇息一会儿。”穿了月白色僧衣的中年僧人提起煮沸的陶壶,左手轻轻按住壶顶,双手扶着壶子微绕一圈,将托盘上的茶盏挨个烫了一遍。觉心起身将拾好的花叶类分别装进布袋子里,束紧口子再放进舍内的藤橱里。然后到精舍外一处活水净了手,再走到中年僧人身旁,听候吩咐。
“把手伸出来。”觉心依言把右手举到中年僧人面前,将袖子往上卷起。中年僧人将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沉吟了一刻钟示意觉心把手放下。
“今天起就不用拾花叶了,改成去净莲池畔种花。”觉心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仍站着等着吩咐。
“觉心,你还不能说话吗?或者,你从此都不想再说话?”中年僧人仿佛自言自语般问到,“你体内的伤都已养好,至于已经坏掉的自然是就此不再有了……只是,此刻你以为最悲伤的事未必已是尽头,将来,你也许还将碰到更加悲伤的事。若现在你都无法挣破这孽障,不如饮了那桃花水就此痛快了……”觉心茫然地看着僧人,似懂非懂,只知道师傅希望自己能开口说话。可是,他每次想要开口,都觉得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像那一夜,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后却得不到任何回音的绝望,一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可是,即使说不了话,自己也想活着,因为答应了娘,娘一定会来接自己的。还有青青——即使娘没有找到自己,可青青每次都能找到,无论自己躲在什么地方。
觉心摇摇头,用手指沾了水在案上写了个“活”字。
“是吗?”僧人大笑起来,拍了拍觉心的头,“果然是我的徒弟!不会说话又怎地,念经用的是心不是嘴,待会儿找那干子秃驴把东西备好,我就给你剃度。烧上七星你就算正了名了。”说罢,甩着宽大的袖子便出了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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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晴,椿儿呢?”叶秦氏伺候叶萨氏进了休息用的阁间,转出来向一旁随侍的女婢问道。
“回太太,奴婢没瞧见椿少爷,不过奶妈子一直都跟着,大约是在偏殿的园子里。要奴婢去找吗?”竹晴小声地回答,怕吵着了夫人。
“算了,也没什么事儿。夫人走得身子有些乏了,你叫几个乖巧的丫头进去捏捏,我到隔壁歇了。”叶秦氏瞧着她这么小心的样,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
“是,太太。”待叶秦氏进了屋,竹晴才轻声走入阁间,满脸堆笑的给叶萨氏捶着小腿。
“我的好少爷,咱们可得回去了,听寺里的僧人说净莲池是不能随便靠近的。”奶妈好说歹说了半天,可那小祖宗就是不听,执意要往那池子靠去。
时已入夏,浅池之中田田莲叶已露出碧青的色泽,连那些还怯生生探出头来的莲苞也微微张开了嘴,杏黄的花芯也已能窥见。那奶妈唤作少爷的童子,整个人趴在了池边,伸手去够那莲苞,明明触着了一抓又滑了出去。他不管奶妈怎么拉扯,攒足了劲就是想把那莲苞摘到。一个不防备,他便滑进了池子。
池子虽不深,可淤泥滑足,加之事出突然,那童子竟没入水中便无声息,连个气泡都没冒。奶娘慌了,跌跌撞撞地往大殿跑去全然忘了先张口呼救。一时之间,净莲池畔异常安静,仿佛方才根本没有人来过,只池中水浊莲苞们摇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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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心拿了花锄,蹲在池畔把土刨松,再小心的把种子撒进缝隙中。哗啦——池子里什么东西突然冲破水面,莲苞、莲叶都一片东倒西歪,觉心也被淋了一身的水。
“呸,呸,呸——”适才掉入水中的童子湿漉漉的爬出池子,还不停的吐出不小心吞进嘴里的水草,手里还不忘攥着一支莲苞。
“看什么看?”童子抹开眼睛上挂着的水珠,就瞧见一个光头小子一脸木然的蹲在地上。心想,这小和尚肯定是在笑话我,于是故意夸张的甩着身上的水,直到那小子转开脸去。接着,是一阵嘈杂声向池子这方涌了过来,童子皱了皱鼻子,肯定是那老妈子,又要挨娘的骂了。把莲苞硬塞进那小子的手中,童子揉揉脸挤出几滴眼泪叫了起来。
“奶妈!奶妈!”
“哎呀,我的小祖宗啊!吓死我了!”奶妈迈着从来没这么利索过的小脚,呼天抢地的奔了过来,一把搂住童子,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的检查。
跟着奔过来的是寺里的几名知客僧,今日来寺里上香的人非富即贵,就是一旁侍奉的寻常丫头也是一根头发都掉不得的。而最严重的问题是,这孩子摔哪儿不好,偏偏摔在了净莲池——那可是建寺之初由东淳开国君主司语仁为笃信佛祖的爱妃所造,平时取莲叶做羹也都是先设案跪叩,用玉钩采撷。如今倒好,竟然活生生掉进一个人去了,万幸的是那孩子没事,怕就怕那精舍主人知道了,全寺上下都没好果子吃。近来一看,倒没见那人,只有个小的在。他不过是个哑巴,应该不会“多嘴”吧?
“行了行了,奶妈我没事,才刚下水就被人救了。那,就是他。”童子实在耐不住奶妈的絮絮叨叨,挣脱开来指着觉心说。奶妈抬眼,就看见一干瘦的孩子穿着比自己身量长得多的僧衣,身上倒是半湿着,只一手拿着莲苞一手握了花锄,怎么也不像是刚把少爷给救上来的样子。
“哦,小师傅,真是多谢你了,亏得有你在我家少爷才没事,回头我给我们太太说去,一定多添些香油,也请小师傅你给我家少爷多念几编经,好去去这晦气。”奶妈想归想,还是顺着少爷的话头,应酬了几句。
觉心僵硬了半晌,突然动了下,仿佛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放下手中的花锄,双手托起莲苞跪行到池边,像插花一般将那莲苞轻轻插入水中,直到全部没入。然后合掌,在心中默念往生咒。他这一番举动可把那少爷惹恼了,从刚才到现在这小子就没正眼瞧过自己。
到底一旁的知客僧年长一些,看出他面上神色,赶忙上前安抚。
“小施主,请勿见怪。这净莲池乃本寺禁地,那池中莲花更是御赐之物,轻易损坏不得。觉心负责看管此处,有任何疏失都要由他一力承担,故在自罚中。寺规如此,还请小施主见谅。”
“觉心?这是他的法号?”童子的心思又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不,觉心是他的名字,他还未剃度,非我佛门子弟。”知客僧答道。
“觉心,刚才……那个,我叫椿儿,记住了,我还会来找你的。”6岁的童子许下了一个承诺,尽管被许的对象根本就没在意。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叽叽喳喳而来的娇客们吃过素斋,赶在天黑前又都回各自的府去了。开心的依然开心,独自悲凉的依然悲凉,吃乌米饭沐浴香汤无非就是做做样子,该怎的依然怎的,就像这云深寺,虽热闹了一整天,可在夜里依然是只孤寂独居的野兽,慢慢的将那里面的人的人生蚕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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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法说话的日子里,我走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命运转折点,尽管那时侯我还沉浸在茫然失措中,忍受着身体的伤痛。师傅偶尔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洞悉我的命运悲怜的眼神。
那时候,我常常问师傅,什么时候能把我送回家。师傅总是笑眯眯地假装不明白我的意思,然后让我去捡园子里的落叶。
他说,等我把园子里的落叶都捡起来了,就能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是回家,回到有青青的家,回到可以见到母亲的家。可是,园子里的落叶怎么也捡不干净。
园子外那些没有头发的人说,我捡一辈子都不可能拣完所有落叶。
是吗?我的愿望不可能实现吗?
师傅笑了,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傻孩子,你把树都砍了,或者全烧掉不就没有落叶了。”
砍树?烧掉?
我不禁颤抖,想起了那个雨天,那些明晃晃的刀,还有充满痛苦呻吟的火焰……
我没有办法,实现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