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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心无改(四) ...

  •   “好了好了,这丫头的灵台是铁打的么,累死我了。”昭灵收回手,掌心一缕若隐若现的白色火焰秫地消失,一边龇牙咧嘴道:“快看看,她还有没有神智。”

      朱瀚和玄阳两人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捏住了朱英的手掌。

      “阿英,阿英?”朱瀚低声唤道。

      躺在地上的朱英怔怔扭头:“……嗯。”

      昭灵在一旁抄着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还记得人,没伤到神魂。”

      朱瀚终于松了口气。

      玄阳则沉吟片刻,严肃道:“怎么没毁尽?”

      昭灵苦笑着摊手:“啊唷,玄阳大哥,她才十几岁,真叫我全烧干净了,就彻底是个痴儿了,活着有么子意思?还不如您直接给个痛快,何必我动用周天火?”

      玄阳没接话,须发怒张,眼神凌厉如刀,仍是停留在朱英身上。

      “再说了,她将来是要嫁去你们三清山的,就在您眼皮子下头,您还愁什么?”

      见话说到这份上,玄阳却仍不愿善罢甘休,昭灵终于有些恼火了,她蹙起眉头,拔高了声音:“玄阳长老,你可还记得,不管命中是正是邪,她现在也只是个什么都还没做的小丫头?”

      “借未然之患欺负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娃娃,你道心可安?”

      半晌,玄阳总算一拂袖,大步流星离开了天心堂,算是作罢。

      眼看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昭灵才愤愤嘟囔了句:“老牛脾气。”

      青虚这时才从大殿角落不紧不慢地走来,捏住朱英的手腕探查许久,终于悻悻松开。

      昭灵始终仔细盯着他,直到他将朱英的手放下,才笑吟吟问:“青虚长老怎地看起来似有些失望?是哪处不合心意?”

      青虚冲她一拱手,绵里藏针:“并非,不过是为暴殄良才之行径而惋惜罢了。”

      话音刚落,人也消失不见了。

      昭灵无奈摇头,正欲说什么,一道白衣的小小人影先推开门冲了进来。

      ——是宋渡雪。

      宋渡雪早在两个时辰前就从殿内离开的各路人马听说了,昭灵准备烧毁朱英的灵台,让她再也无法修道,心中登时咯噔一声。

      完了。

      虽和朱英相识不过四月,宋渡雪对这个人形怪物的了解却已相当深刻,当场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可昭灵动用周天火时,玄阳在整个天心堂都展开了结界,他再着急也只能在院外干着急,直到方才玄阳离去,结界解开,才得以进门。

      一进门,目光最先落在那木然躺在地上的少女身上。

      经历了灵台灼烧这般非人的疼痛,朱英除了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外,竟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呆望着房梁。

      宋渡雪见过她喜,见过她怒,见过她哀,见过她乐,唯独没见过她心灰意冷的模样。

      于是他打了两个时辰的腹稿还没说一句,心先跟着一丝丝地抽疼起来。

      又因为这份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来之何处的心疼,宋渡雪再抬头见到昭灵与朱瀚二人,已经迁怒了他们一身没来由的怨愤。

      他顿住步子,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行了个礼:“太师伯,伯父。”

      昭灵从宋渡雪还是一团他母亲腹中的肉开始就认识他了。这孩子生来聪慧至极,一向知分寸、懂进退,很少展现这么气呼呼的模样。

      她觉得有趣,便开口逗他:“小渡雪,你就这么不信太师伯?急冲冲地跑进来做什么?”

      宋渡雪被她问得愣住了。

      对啊,我进来做什么。

      三位长老商议出的决定,连别人亲爹都同意了,他在这里越俎代庖地乱生什么气?

      面无表情躺在地上的朱英闻言,也缓缓地侧过头,好像也想听听,他到底来做什么。

      宋渡雪对上她的目光,记忆里那个一身红衣、将龙泉剑砍得铛铛作响的少女忽然跳出来,与现在这个状若行尸走肉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不该在这里,宋渡雪默默想。

      她应该欢笑于山野烂漫处,纵身于魑魅魍魉间,衔杯于星河皎洁下,恣意于浮世流光中。

      应该随心所欲,潇洒自由,应该峥嵘料峭,心同天高地迥。

      而不该躺在这里。

      “我来带她走。”

      一句话脱口,宋渡雪仿佛幡然醒悟了一样,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轻轻握住了朱英垂在地上的手指。

      他目不转睛地与少女漂亮的黑瞳对视,一字一顿,像在作什么郑重的承诺。

      “你跟我走吗?”

      目光灼灼,恍若一把烈火。甫一撞进朱英的眼中,就烧尽了她心头霜雪。

      虽然脑中一团乱麻,但仅仅只凭这个眼神,朱英便打心底地感觉,这个人明白她。

      和朱瀚不一样,朱瀚爱她,这个人不爱她,但他懂她。

      爱她的人希望她好,想要她好,强迫她好。这样的好天生带着主见,是他们自认为的好,不是朱英的好。

      但懂她的人不同,懂她的人任由她自己去选,不在乎最后究竟是天高海阔还是无间深渊,是功德圆满还是粉身碎骨。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这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小野马,虽然跟自己叛的并非同一条道,但他也在空荡荡的泥泞荒原里,不在闹哄哄的锦绣山崖边。

      现在这个小野马来找她了,对她说,我们一起走如何。

      神思恍惚的朱英想,好啊。

      她眼神依旧迷离,四指却紧紧扣住了宋渡雪的手。

      走。

      朱瀚哑然,沉默着僵在原地,目送宋渡雪架着朱英慢慢远去,好半晌才自嘲似的笑了笑。

      女儿还没出嫁,就当着他的面跟准女婿跑了,自己这父亲当得可真是失败。

      昭灵还十分缺德地在一旁拱火:“啧啧,这两个细伢儿感情好得真叫人嫉妒唷,这才认识没多久,居然已能比过生养之恩哩!”

      朱瀚却并未被挑拨,反而笑着摇摇头,心道他们感情好,是好事。

      只愿将来哪天欺负她的人不是自己了,宋家的大公子仍能像今日这般来势汹汹地闯进门,当场把人劫走,还天不怕地不怕地甩下一句“我来带她走”。

      那自己也就能瞑目了。

      昭灵还在咂舌,朱瀚却已经正色,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昭灵仙子相助。”

      昭灵唇角微微翘起,顺势抬手抚在自己心口上,装腔作势地叫苦:“哎哟,谢倒不必,但你这丫头究竟是吃的什么长大,灵台怎如此坚韧,不知烧去了我辛苦修炼多少年的精元……”

      朱瀚连忙道:“仙子仗义行仁,晚辈无以为报。可说起来实在惭愧,我朱家清贫,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仙子若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尽管提。”

      只看这架势,仿佛掏心掏肺的诚恳,但若是仔细一想,整个朱家除了龙泉之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而天生娉婷婀娜、擅用术法的玄女后人又拿这死沉的铁疙瘩回去有何用?

      “得了吧,你来求我帮忙时,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昭灵撇撇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当年你救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儿一命,今日我替她将这份情还了,你们二人的因果便断于此,今后莫要再续前缘。”

      朱瀚面不改色:“自然。”

      “不过嘛,这女娃的体质的确古怪得紧,且不说吸收煞气,年纪轻轻便拥有这样坚韧干净的灵台,即便是我姑射玄女也不过如此了。”

      她忽的凑到朱瀚眼前,二人脸贴脸,相距不过五寸:“后生,你同仙子讲个真话,你当年连我那美若天仙的小徒弟都看不上,最后究竟娶了个么子夫人,能生出这小怪胎?”

      她面上笑着,眼睛里却并无笑意,透亮得好似姑射山顶终年不冻的天池,能一眼看进人心深处。

      朱瀚却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神色自如:“仙子言重了,令徒兰心蕙质、国色天香,晚辈怎敢染指,亡妻不过一流离失所、逃难南下的苦命人而已,不足仙子惦念。”

      昭灵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破绽,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飞走了。

      待她离去,朱瀚又独自立于空旷寂静的天心堂许久,才举步向门外走去,合上天心堂的大门前,他收回思绪,望向不远处的冲虚真人像。

      朱家为冲虚真人塑像,却并无祭坛供奉,因为朱家以刚烈自强为美德,从来不信神佛,哪怕是自己所练功法的祖师。

      那塑像一手持一把巨剑,一手负于身后,衣袖与发带都被高高扬起,仿佛身前即是狂风骤雨、山崩地裂,神态却是泰然自若,甚至温文尔雅的。

      单单站在那里,就能让人看出无惧无畏的气势。

      朱瀚站在阶下,塑像立于台上,这么遥遥望去,正午的阳光透过琉璃窗瓦,被折射出绚烂的颜色,给这威严的大殿徒增几分不似真实的朦胧。

      多少年前,朱瀚也远望着冲虚真人的塑像发过呆,心中满是钦佩,觉得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真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雷法这样霸道强悍,能够为世人诛多少邪、除多少魔、带来多少安宁?

      为何不愿意传下来?

      时至今日,他才隐约明白了几分冲虚真人那句“不必流传与后世”中深藏的含义。

      这岁数刚到知天命之年,却已生出白发的男人低低叹了口气,“咚”的一声闷响,合上了大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心无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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