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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心无改(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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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一声令人肝胆巨震的钟磬声骤然响起,山间霎时万籁俱寂。
朱英循着声音仰头望,发现源头竟就在她顶上——一座巨大的青铜四面钟不偏不倚、正正悬在她的脑袋上方百丈处。
那面大钟足有一座楼阁高,样式简直就是三清铃的放大版,即便高高悬在半空,仍挡住了半面天,将朱英笼罩在其下黑洞洞的阴影里。
仅仅只看了一眼其内部深邃的黑暗,朱英便感觉自己手脚冰冷发麻,小腿肚子便止不住地发颤,忙不迭埋头拔腿狂奔了起来。
她极度恐惧那面钟,就像泥人恐惧水、纸人恐惧火。
不知就这样没命地跑了多久,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面巨钟仍留在原地,没追来。
幸好。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恐惧来源于何,朱英却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份欣喜在她转过头时戛然而止。
无为子正端着拂尘站在她前方,几团青绿的鬼火围绕着他,两颊凹陷、眼窝青黑,面上写满怨憎。
“你以为能逃得掉吗?”他厉声斥问。
朱英张了张嘴,想叫他,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像搁浅的鱼一样,徒然翕动嘴唇。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吗?”
他往前迈了一步,脸上忽然开始浮现密密麻麻地尸斑:“你知道是谁引来的鬼王吗?”
“你知道是谁害死了我吗?”
仿佛被人紧紧掐住了脖子,朱英感觉四周的空气都被人抽空了,不由得脚下一软,跪在了无为子面前,是个引颈受戮的姿势。
好像早已被宣判了死刑之人等待铡刀落下。
无为子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沙哑苍老的声音再不复曾经的平和慈祥,而是充满憎恶与愤怒:“是你。”
“都是因为你,丧门星。”
轰!
巨大的青铜钟不知何时移到了她头顶,不偏不倚地直直罩下。
几乎砸得她粉身碎骨。
不是的,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朱英一边惶惶然想,一边撑着地面努力站起来。
她成功了。
可当她抬起头时,却发现砸在自己身上的不再是青铜钟,而是闾山瀑布的万钧水流。她也不再跪在地上,而是由四只白僵举着,一步步踩在水面,走往她常去练剑的神霄台。
那四只白僵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步调都一致,踏着某种奇异的拍子,走两步颠一颠。
黑云蔽日,无数只小鬼夹道两侧,尖声合唱着一首音律诡异的颂歌,既凄切又欢快,像出殡的葬仪队,又像欢迎新娘进门的迎亲队。
白僵恭恭敬敬将她放在神霄台上,垂着头退下了。
小鬼散尽,朱英身后却忽的阴冷了下去。愕然回首,神霄台背靠的闾山瀑布中,竟然伸出个一座房屋那么大的蛇头,金瞳黑鳞,眼膜泛着青铜器一般的绿,冲她笑了笑。
虽然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但朱英确信,那蛇在笑。
巨蛇张开嘴,喷出一阵令人作呕的腥风,口中丈余长的红信抖动,发出一阵嘶嘶声。
朱英知道它在说什么。
它说:“找到你了。”
朱英猛地睁开眼。
一只脚刚踏进屋的宋渡雪保持着双手端食案的姿势,僵在了门口,好半晌才讪讪道:“……吵醒你了吗?”
朱英坐起身来,捏了捏眉心,话音难掩疲惫:“没有。”
一连几天,每夜都做这个梦,即便朱英再不迷信,也免不了被闹得心神不宁。
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宋渡雪轻轻“嗯”了一声,一句也没多问,安静地将早饭一一摆到她的书桌上,不打搅她发呆。
被鬼王吸引来的各方修士们借着搜寻魔教的由头,仍未离开,朱英也仍被变相拘禁着,连朱家人都不被允许探望,只有宋渡雪这个身份不俗的小公子能见着她。
先前朱英养伤时,宋渡雪便时常进来陪她,灵台被毁后更甚,就差没卷上铺盖住进来了。
朱英注视着他一声不吭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能让宋大公子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单单这件事就稀奇得能跟杀一位鬼王相提并论了。
“多谢。”
宋渡雪动作僵了僵,不过很快恢复了正常,声音闷闷的:“不必。”
朱英这一消沉,就消沉了三天。
三天内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一整天不一定说一句话,宋渡雪从来没这样盼着她开口说点什么,就算骂人也好。
不管骂谁,宋渡雪一定跟她一起骂,他连自己祖宗都能骂作王八,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可朱英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她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担心她的人也只好把忧虑闷在心里,宋渡雪觉得她再不开口,自己要先被憋疯了。
也许是最近每日卯时都要来清净堂报道的缘故,他没空穿金戴银,连抹额都不戴了,浑身上下一派简洁明了的素净。
宋大公子身负玄女的绝色血脉,却又拥有男子凌厉的骨相,二者杂糅起来,晨光从窗外一映,好似天上娘娘身边的仙童,有种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别样俊美。
美人能使人心情愉悦,朱英也不能免俗,她透过朦胧的床纱盯着看了半晌,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没头没脑蹦出来句:“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宋渡雪听闻这人终于说出这么些天来第一句闲话,暗自舒了口气,有意接上了话茬:“当然,照顾弟弟练出来的。”
朱英果然上钩了:“弟弟?”
宋渡雪用手绢擦净了指尖沾上的水珠,状似不经意地侧过脸:“是啊,我有个出生便没有双腿的表弟,你不知道么?”
朱英眉峰一挑,觉得离奇。
且不说宋家正系就宋渡雪一支,没有满天下的沾亲带故,就算宋家真有个不出名的远房亲戚生了个残疾孩子住在三清山,又哪轮得到他们的大公子亲自照顾?
“你与他感情很深?”
宋渡雪拈起瓷勺轻轻搅着白粥,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不紧不慢道:“感情么,也算深。他小时候每次发脾气摔东西,谁来都不管用,全是我哄好的。”
他一番解释,反倒更奇怪。
哪个远房亲戚的小孩敢在三清山乱发脾气?
朱英试想了一番宋渡雪这熊孩子哄另一个熊孩子的模样,唇角不由得勾起半分。
“三清山不是有擅长炼器的长老么,怎么不做一双义腿。”
用仙器法宝打造肢体并不是难事,只是寻常人家付不起原料钱,也找不到修士帮忙罢了,这种困难对宋家来说当然不值一提。
“没必要,”宋渡雪搁下瓷勺,在匙架上撞出清脆一声叮当。
他语气平淡无波,好像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共识:“既然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有腿,何必给他,就这么残着反倒合适。”
朱英皱了皱眉,没听明白。
不过宋渡雪已经转过了身,看起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言:“粥再凉一会温度正好,我先出去,待会儿再来。”
他毕竟是个男孩,得避嫌。
朱英颔首:“好。”
走前还不忘将方才掀开的窗户拉下,只留了个透气的缝,免得房间内太冷。
朱英下床梳洗,心中默默想,宋渡雪这人生来就是个讨人喜的,长得美不说,心思还极聪慧细腻,只要他想讨人开心,没人能不被打动。
所以先前他果真是在故意膈应自己。
虽然知道事出有因,朱英还是恶狠狠一拧毛巾,水珠溅了一地。
她独自喝完一碗白粥,院中恰好响起大门被推开的声响,朱英便端着食案起身,本欲自己送出去,推开房门一看,门外却不是宋渡雪,而是个身后负剑的白衣人。
严越正笔直地立在她门前,听闻房门打开,肃然转身,相当认真地向她问好:“早。”
身姿端庄雅正,腰背笔挺如松,目光清明,神态淡泊,一举一动都极有剑修的派头。
相比之下,朱英一头长发没梳,随意地披散着,腰带也没系,内衫外罩着一层松松垮垮的袍子,手里还端着一盘碗碗碟碟,像个打杂的丫鬟婆子。
朱英看傻了,没等她开口问这人来做什么,严越生怕她赶人一样,猛地上前一步:“你休息够了么,与我切磋一局如何。”
朱英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好像马上能凝出一层冰花。
院门又吱呀一响,宋渡雪刚推门进来,就见到这一男一女站在房门前神态不善地对峙,忙跑过来拽住严越的衣袖将他往外拖:“她没休息够!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来,她不会跟你打的!”
可严越毕竟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剑修,任凭宋渡雪连拉带拽,他却纹丝不动,还十分没有眼色地仔细打量了一遍朱英:“是吗,可我看她并没有休息不够的样子。”
宋渡雪恼了:“你这人……”
严越却只一瞬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跟我打一场。”
“求你。”
语气半点没有求人该有的样子。
宋渡雪没听过这么正气浩然的“求你”,一时惊呆了。
他忽然想起,曾有谁人闲聊时提到,蜀山那位一步飞升的太上长老不久前刚悄悄收了个小弟子。此人不仅是个骇人听闻的二十岁真人境,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除剑以外,世间万物半点不感兴趣。
“剑就是他唯一的乐趣,是他的魂,是他的命!”那人这般形容。
见朱英抿着唇不说话,严越又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了朱英身上。
他一双鹤眼明亮至极,里面盛着赤诚到宛若沸腾的兴奋:“师父曾提过,古往今来天下剑宗无数,唯天罡剑能与我蜀山千秋剑一战。”
他就是为此才千里迢迢、专程赶来的。
“听说如今只有你一人练天罡剑,求你,跟我打一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