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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求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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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英离开,战星云又叫郎观入内问话。
其实一切已然明了,秦皇是从当初召她回京便做好了这一番打算。
战氏亲王历来常戍边关,她少时不懂事觉着边关苦寒,前些年倒时常回京,后来俞渐长大,看不惯这满朝腐朽,便不再轻易回来。
三个月前秦皇暗中传信让她归京,熟料抵达之际,秦皇忽然病倒,以至于耽误到几日前方才传召她入宫。
实则不必秦皇多言战星云也能猜到几分他的用意,于是一面游山玩水,赏花狩猎;一面早早做了安排,设下了棋局。更是为了设局,日前并未应召入宫。
她料想秦皇等不了多久,定会再次传召,然而宫中却彻底静默下来,一连几日也没个动静,实在不像秦皇平素的做派。
战星云琢磨一阵,也实在怕他身子有什么不好,这才在狩猎那日赶在入夜前进宫一回。
如今倒好,一切担子便顺理成章地交到她的手上。
“朗观,他可有留下什么话?”战星云并未跪坐得宜,斜斜地靠在条几上,望着堂中人。
朗观是内监,从小就跟在秦皇身边,也算是看着战星云长大。此刻承受着主位压迫的目光,他才觉着昔日烂漫的小姑娘真是不容小觑了。
“回殿下,陛下只言,朝堂内外由您全权做主。”
听了这话,战星云垂下头,抬手支着额角,将面目隐在暗处,闷闷道:“那便再多添一句,便说陛下授意本王择选储君。”
朗观倏地抬首,颇为不解,脚上踏出半步,恍然发觉自己的失仪,又立时退回。
“奴才明白。”
“是,朗观是要明白的。本王不是皇帝,行事想来胆大妄为且随心所欲,你可要好好听用,否则……”战星云这才抬眼,日光和着半扇阴影落在她的面上,颇有些诡谲。
朗观身躯一颤,跪在地上,深深拜下。一语未发,却诉说自己的虔诚忠心。
战星云很是满意,“下去吧。看哪处屋舍舒适,寻一间住下。”
“奴才告退。”
又是一个时辰,战英归来,却见书房殿门紧闭。他寻人问了,说是殿下还在里头,于是笔挺地站在檐柱旁。
将才站定,余光瞧见外头的小奴隶披着殿下的外裳,坐在石子路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巴巴地将他望着。
两人对视良久,战英撇开头。他可不敢随意盯着主子的随身私奴一直瞧。
徐安见侍官一脸冷漠,失望地将头埋在膝间。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实在难以忍受什么,白着一张俊秀地脸,大着胆子挪了几步离战英更近了些,又是无辜地仰头望着他。
战英实在不知如何作为,索性转头到了角檐柱去站着。
“大人,我几日未进食,腹中实在饥饿,您……”
“吱”,殿门展开,战星云出现在檐下,仍是一脸威严,“战英,走。”
一声令下,战英追着主子的脚步离去,徐安的乞求甚至并未说出口。
算来自入王府他已快四日未曾进食,昨日突逢变故一身伤痛哪里顾得上吃,而今睡了半日,身子有了些力气便觉腹中空空。
可满园苍翠,微微秋风,没有哪一样能果腹啊!
在徐安心里,与战星云相比,战英的确算是好人,且他有官职在身也能说上话,于是他便生了向战英求食的心。
此刻人走了,他颓然地靠着石阶,拢了拢那件外裳,蜷作一团。
下人三三两两走过,洒扫、剪枝、送水的交织来往各自做着手上的活,没有人多看小奴隶一眼。
眼前开始有些迷糊,头也昏沉起来,徐安知道,自己怕是真的饿狠了。
可他却真的开不了口了,他求战英又被无视,这让他还怎么去求?又能去求谁?
徐安紧紧抱着臂膀,额上开始冒出细汗,身上的伤又疼起来,那烙印似乎格外灼热,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不,还不可以死,他还要替母亲复仇的。
想到这里,徐安伸手紧紧按着臂上的鞭伤,那微微结痂的伤口再度溢出鲜血,一丝一缕顺势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渗入泥里。
这时,穆融正从院里来寻战星云,行至阶上被徐安一把抱住脚踝。
他被吓着,本是要一脚将人踢开的,忽地想起这人是谁,便弯下腰,一根一根掰开徐安的手指。
穆融没走,反而撩袍坐在石阶上,温声细语地问:“怎么?有所求?”
徐安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随意抓了人,这会儿才发觉来人竟是穆融。
整个咸京都知道,穆融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因着一副好皮囊被战星云看上一直带在身边。
他本是匠籍,是坦坦荡荡的良民,如今真要求这样不堪的一个人乞一口吃食?
大丈夫生存立世,当是顶天立地,岂能为此弯了脊梁?
徐安退回自己倚靠的地方,懒懒地阖上眼,下巴微微抬起。
“小公子,您瞧瞧您身上的伤,再摸摸您肩胛上的烙印,您又比我高贵多少?”穆融依旧温和,面上甚至挂着笑,但说出的话却是揶揄的。
一句话,将徐安最后的尊严碾碎,他眼里涌上一股热意自己生生压抑着。缓和良久,他系紧外裳的衣带,挪动几步来到穆融的正前方。
毫不犹豫地跪地,也没开口,端端叩头,“求公子给一口吃食果腹。”
“早这样,也能早一刻吃上。”
穆融随手招了一人,“你来,去后厨端两样清淡吃食。”
“多谢。”徐安又埋下头,跪在地上静默不语。
那侍婢福身退去,没多久便拎着一个双鱼纹黑漆食盒回到院里。
穆融接过,将一碗麦饭放到他身前,又端出一碗葵菜,“吃吧。”
徐安饿极,扒了两口饭,却见穆融再次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饭。
他只以为是多备了一碗,谁知穆融却冲着院门处招了招手,片刻,一只家犬迅速奔了来,乖巧地停在徐安身侧。
穆融伸手揉了一把家犬的头,另一手将麦饭放在它面前。
徐安怔怔地看着,已然忘了用饭。他同犬并排,跪在穆融身前,用手扒着饭,原来自己如今真是同牲畜一般。
“你……”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吃吧,用一顿便算一顿,这吃食不算差,寻常人家还吃不到这样精细的。”穆融收了食盒,闲庭信步地离开书房前庭。
徐安还怔愣着,那犬见他好欺负,叼了他未吃完的麦饭跑远了。
而今竟是与犬同食?
陡然起了一阵风,便是遍体生凉,冰寒直入胫骨。
他此刻应如何?
徐安不知,于是未曾挪动半步,一双眼循着家犬,盯着它在院门边进食。
家犬吃得很香,那模样应当同他将才一般,穆融看他亦如此刻他看犬。
因着只用了半碗,他还饿着,看了家犬许久竟觉口舌生津。
徐安面上有些燥意,若是那犬离得近,或许他会抑制不住抢回自己的碗。
离得近?远一些又何妨?
他撑着地面起身,蹒跚着一步步靠近院门,家犬察觉,回头警惕地盯着他,龇牙咧嘴的,很是凶狠。
徐安如同行尸走肉,还在继续走近,那犬已被驯养温顺,见人不惧自己夹着尾巴便走了。
碗里饭食还剩下三层,徐安唾手可得,可他蹲在那陶碗之前,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
腹中已有些疼痛,细细密密地不算难捱,但他的下一顿在哪儿?错过这一回,他会不会就要被饿死?
跪坐着,无力着,忍受着,他无法作为,他徐安为何会沦落至此,为何要遭受这些?
战星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也跪在我身前的。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徐安,让他迷蒙地在院门边上待了许久。
天色暗了,战星云从外归来,徐安还跪在那处,对着一个饭粒四溢的脏污的陶碗,双手空空无力垂着。
檐下灯烛浅浅,落在徐安身上,十分寥落。见此情景,战星云侧头看向战英。
战英摆了摆头,示意自己不知,而后赶紧去寻人问了院里发生的事。
“跪在这里作甚?挡着道。”战星云抬脚将人踢倒,“一边儿去。”
徐安倒在地上,他摸了摸发麻的膝头,仍看着那碗,面色苍白,紧闭着唇。
战英适时回来,贴近战星云,低声将前因后果说了说。
战星云先是错愕,而后笑起,直向书房而去。
“主人,奴晚间睡在哪处?”
前头的尊亲王顿住,影子遥遥叠在徐安身上。
战星云回头,审视着那衰弱可怜的一团人影,“战英,你按规矩安排。”
她没应徐安的话,而是吩咐了战英。
随身侍奴按例是跟着主子的,夜里便睡在寝殿外头,听候吩咐,白日便是供着玩乐,为凳作椅之类。
战英跟着战星云出门知道她此刻心里不悦,于是亲自攥着徐安的前襟将人带走了。
他将人拎到后院下人房,着人给清洗一番,又料理了伤口。甚至亲自给徐安换了一身衣物,这才带着人去寝殿。
“门边跪候,殿下稍等便要就寝。”
“是。”
徐安格外恭顺,战英走时还笑脸相送,看得战英背脊发凉。
这人莫不是被刺激一番疯魔了?怎的瞧来这般吓人?
战英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把着剑大步离开,自去伺候战星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