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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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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溪的人又看到小哑巴开着他的三轮车给人拉货了。
不过小哑巴的左脸上包着纱布,头发也剪得短短的,看起来还挺有精神。
前两天小哑巴都在家里躺着,没怎么出门,昨天下午有个村干部找到他,说是村委会要拉很多东西,请他去帮忙拉货。
天刚亮,小哑巴就起了床,给自己脸上的伤口换了药,用胶带随便贴了就赶紧出门,驾驶着电动车去村委会。
小哑巴跟着两个大姐到村委会办公楼的二楼,这里原来是租给村民当住房的,后来要建图书室和各类活动室又全都收回来改造。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好奇地四处张望。
两个大姐一边上楼梯,一边聊着家长里短,等小哑巴和她们开始把已经整理好的一摞摞书往下搬的时候,大姐们的话题早就拐到了别的地方。
搬了一早上,小哑巴气喘吁吁坐在楼口吹风,一个白色短袖的大姐拿了矿泉水来,他吨吨吨几下就把水喝光,大姐又给了他一瓶。
这瓶他就喝得很慢了。
大姐说话声音很响亮:“你待会儿就把书拉到大河村的村上,单子等下拿给你,你记得签字。你会写字不?”
大姐见小哑巴点头,又跟他说:“去了就找吴大坤,你到时候喊两声……你按你三轮车的喇叭几声,会有人出来接。”
还交待了一两件事,小哑巴都仔细听了记住。
牛仔衣的大姐拿了清单和笔来,小哑巴把薄薄的纸垫在膝盖上,在大姐指的地方一笔一划慢吞吞写自己名字。
写完了牛仔衣服地大姐拿起来看,笑了笑说:“写得乱七八糟的。行吧,周回,赶紧去吧,今天这儿还有很多要搬的,抓紧点。”
他点点头,赶紧出发了。
小哑巴的三轮车在宗三儿的修车店前来来回回几趟,在店门口修摩托车的车主咂了口烟,似笑非笑地说:“挨顿打,换来村里这么上心,赚了啊这是。”
村委会让小哑巴去拉货这事,一个上午而已,村里看到的人没看到的人都知道了。
有人问:“那魏老八赔了多少钱?”
摩托车车主:“又没打出问题来,去医院检查意思意思噻,还能赔多少?千把块钱够意思了。”
宗三儿站在卷帘门下面,拿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扳手,闻言扭头问摩托车车主:“哑巴他姐没多要点钱?”
摩托车车主把烟吐成一个小圈,烟圈由浓转淡,很快消失不见:“谁晓得,哑巴儿他姐凶得很,估计是要够钱了的。”
人们的话题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很快又聊起了隔壁村谁家又怎么了。
晚上的时候,小哑巴蒸了两个包子准备吃饭,宗三儿来了。
小哑巴又惊又喜,嘴里塞着半个包子,手臂挥动着要说话,宗三儿摆摆手,把小半袋枇杷扔在桌上,拉过凳子坐下了。
“你打算怎么算回去?”宗三儿一边剥枇杷皮,一边问。
小哑巴站在桌子边,唯一的凳子被宗三儿坐着,他靠着桌边吃包子,没明白宗三儿在说什么。
宗三儿也不等他比划出什么内容来,又说:“妈的,早看魏老八这个死短命不顺眼了,这回不整死他。我喊了杨保儿他们几个,你看你去不去。”
杨保儿,小哑巴认识他,是个小流氓,听说还因为打人被抓起来坐过牢,小哑巴平时看见他都是绕道走的。乍一听对方的名字,小哑巴有点怵。
他摆摆手。
宗三儿把枇杷核吐地上,骂了几句脏话:“你不敢?他给你当街打医院去了,你不找他算明白?”
小哑巴听懂了,宗三儿要他把吃得亏找回来。他把魏老八赔的钱拿出来给宗三儿看,十几张红钞票,他抽了四五张出来塞给宗三儿,他比划:“魏老八赔了挺多钱,我欠你的钱也够还你了。
宗三儿数了数钱,把钱收下,说:“随你,你不去就不去吧。”
“哑巴,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等着吧。”
宗三儿吃完一个枇杷就走了。
小哑巴收拾好东西躺下了,他今天搬了很久的东西,有些累。
听宗三儿说起魏老八,脸颊隐隐有些痒。
他想过报仇,可是他被打怕了。
小哑巴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打。
他生长于这里,这里仿佛是他的全世界,自他有了三轮车以后,他对世界的了解也更多了,但他都能够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安排下老老实实过日子。
只有魏老八是个他看不懂的人。
这人丑陋、疯狂,暴起打人的时候更是模样恐怖。
那种被打后在医院走廊、在派出所调解室永远也看不到头的恐惧和茫然将他笼罩。
他该怎么办呢?
他要做什么?
小哑巴今天白天骑着三轮车经过吵吵闹闹的人群,明明终点就在隔壁村,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方向。
他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了。
哪里才是他周回的世界呢。
宗三儿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小哑巴当然知道这件事没办法算了,他的愤怒和痛苦交织着让他每晚都睡不着,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让自己回到从前。
他总觉得那天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经不是莲花溪的小哑巴了。
他不再是自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炎热的夏天在莲花溪很短暂,几场暴雨过后,绵长的秋天就来了。
小哑巴被村委会介绍去县里的魔芋厂当工人,每天住在厂里的宿舍,负责在传送带后面调整机器以及平时搬东西。
他先是被安排去培训了一个星期,幸好他识字也不笨,厂里领导虽然不满意他不会说话,但和村里有帮扶合作,还是捏着鼻子让他和几个附近村子里勉强识字的无业青年在厂里上班了。
小哑巴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服,灰色的外套和长裤,衣服胸口有个铭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他每天跟着宿舍里的大哥起床,再去员工食堂端一碗清汤面当早餐,吃过早餐就趁着时间还早,拿出工作册子背操作流程。
他们每周五下午都要抽背,小组长说是为了安全,每个人都必须背得,小哑巴不会说话,需要默写出来!
小哑巴太忙了,一忙就忙到年底,魔芋厂要停工了,他们这些工人才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冬天的莲花溪是寂寥灰暗的。
漫长的阴雨天是这个季节最多的日子。
小哑巴的三轮车因为好久没用,开出去十多分钟就直接歇菜。
他今天是想去村口桥头的手机店买个手机,厂里的每个人都有手机,只有小哑巴没有,那些年纪都快当他爸妈的叔叔阿姨也都有手机。
小哑巴的工资不多,但他攒了攒钱,足够买个小手机了!
他蹬着三轮车到手机店,挑挑选选,在老板的白眼下买了个二手按键手机,不到三百块
,老板问他怎么不买个二百块的,小哑巴嘴都要笑歪了,他又不傻,二百的手机哪有这个的屏幕大啊。
手机屏幕有点划痕,小哑巴不在意,小哑巴钟意的是这手机的声音超大,尤其是老板在帮他办手机卡时给他打电话的铃声,又大声还有振动,他太喜欢啦!
把手机放好,小哑巴一鼓作气蹬着三轮车去书老板那儿,打了一碗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干净。
在厂里上班不好的一点就是,厂里不让上班喝酒,附近也没有卖散酒的店,他馋死了都。
又打了一提酒,小哑巴才去看缝纫机前坐在打手套的女孩,发现是书老板大学放假回来的女儿。
女孩儿歪头瞥他一眼,继续打手套,面前的手机正立着播放视频。
小哑巴掏出自己的手机,在高亢的“解锁”女声里,小哑巴挠着头在手机上东按按西按按,那声音吵得书老板的女儿翻了个大白眼。
“喂,你手机小点声行不行?”女孩儿不耐烦地喊他。
小哑巴尴尬地操作,他不懂怎么弄。
女孩儿看他几眼,伸手,说:“拿来我给你弄。”
女孩儿拿着小哑巴的手机研究了半天,似笑非笑地说:“你手机坏了吧,根本调不了音量,你还是拿远点吧,怪吵。”
书老板家不知道何时养了一只猫,正从屋里溜达出来,跳上缝纫机雄赳赳地看着街上。
小哑巴抬手摸猫头,被猫爪子一把打开了。
小哑巴悻悻收回手,拿回自己的手机揣回兜里,喝完酒付了钱又蹬着三轮车回家了。
他听见缝纫机前的女孩儿说:“咪咪,是不是他的手机吵到你睡觉了?”
小哑巴撇嘴,心想才不是呢,你手机的音量也不小好不好。
路过宗三儿的修车店,宗三儿正站着抽烟,看见小哑巴便招手让他过去。
小哑巴停了车才看到桌子边还坐着两个人。
杨保儿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的。
两人打量了小哑巴几眼,没说话。宗三儿脚踏着小哑巴坐着的凳子腿,斜着身体靠在墙上,小哑巴看他挺像一个流氓。
自以为隐蔽地看了看杨保儿,小哑巴学着魔芋厂里被组长训斥的大哥大姐的样子,低着头沉默。
宗三儿说:“你小子现在是爽了,进城里打工了。”
小哑巴抬头和他对视,笑了笑,开心地掏出手机展示。宗三儿看了一眼,继续说,但声音小了很多:“可惜没搞魏老八。”
小哑巴猛地一听这名字,笑都不会笑了,默默把手机揣回兜里。
那个小哑巴不认识的男的问:“你就是哑巴儿?”
小哑巴点头,对方“嗨”了一声,抬手要和小哑巴握手,小哑巴没搞明白他要干嘛,比划着问宗三儿。
宗三儿拉个凳子过来,凑到小哑巴耳朵边说:“魏老八眼尖,这段时间都老老实实在粉条厂上班,马启松就没这个好运气,断了一条腿。”
小哑巴惊得猛扭头看宗三儿,长长的头发丝打得宗三儿捂着眼睛骂他:“要死要死!”
杨保儿笑着出声:“哑巴儿,看在我们是小学同学的份上,你不用谢我。”
小哑巴心脏跳得飞快。
他咽了咽口水,兜里的手机突然高亢喊到:“北京时间,下午十四点整!”
几人都被吓得一激灵。
小哑巴顾不上新手机了,他忙忙比划着问。
宗三儿只看出个大概,他往四周看了看,除了进城的面包车,没什么人。
“那个狗**的魏老八,过不了好年。”宗三儿说。
杨保儿点头,指着对面的男的:“马启松自己手贱要去偷别人家的腊肉,被他看到了,通知了主人家一起抓贼,马启松这个龟儿子自己吓得从坎上跳下去,踩在熏腊肉要用的木板子上,摔了,右腿断了。”
“主人家就是我。”杨保儿又指自己。
小哑巴眼睛都瞪大了,这也太巧了吧。
不认识的那个男的也笑:“腊肉是我提过去的,没想到有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噢,原来如此。
小哑巴懂了。
宗三儿说得像那条腿是他们打断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