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红江 ...
-
当年,金陵遭难的时候,张静清怕张之维出事,就让田晋中陪着张之维去金陵。
田晋中去了,也见证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张之维自知道金陵屠城之后,一向滔滔不绝的人变得沉默寡言,也时时出神。
屠城之后的金陵城道路两旁都插满了日本旗,十室九空,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忍耐着继续活下去,他们弯着腰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无光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敢有,四处巡逻的日本兵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挑刺。
不够恭顺,不够感恩,不够幸福。
任何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都可能让他们当街丧命,更别提屠城后城内飞涨的物价,压着人,让他们根本抬不起头,伸不直腰。
就算是活下来了,他们也和死了一样。
道路两旁,甚至连水沟里,高高的台阶上还堆着没有处理完的尸堆。
活下来的,或者马上就要去死的人,还得帮忙解决他们同胞的尸身。
看到此景,田晋中已经对林观音活着这件事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他陪着张之维去了他们当时住的地方,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泼墨一样的血渍和被人踩到变形的银簪。
张之维沉默地捡起这枚银簪,然后听到屋子里忽然传来的沉闷的咚声。
田晋中看他一眼,急匆匆地检查,然后声音来自某个巨大的货箱,虽货箱巨大却还不至于藏个成人。
等等。
成人。
田晋中脊背发凉,他又看了一眼张之维。
张之维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他甚至有闲心拿衣袖擦了擦银簪上沉积的灰尘,听到田晋中要开货箱,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货箱旁,等着他开箱。
田晋中打开箱子,入眼的就是两具早已腐朽的尸身,发着浓浓尸臭,刺鼻的臭味钻进田晋中的鼻子里,差点让他当场昏厥过去。
他捂着鼻子,退了两步,反而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是个两个孩童,一个紧紧拥抱着另一个。
“师兄。”田晋中有些不敢看了。
“嗯。”
张之维将银簪仔细放在怀里,然后伸出手,将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抱了出来,是个小男孩儿,他的衣服从背后被人划开,应该是有人就着货箱向里面捅刀,然后这孩子被捅死了。
这两具尸体至今未被人察觉,恐怕是男孩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一声不吭,将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保护起来了吧。
哎,他明明还这么小。
张之维将孩子抱到床上,看了他许久,男孩儿的面目已经模糊,看不清生前的模样,但却是安详的,真奇怪啊,死前那么痛苦,竟然是安详地死去的吗?
为什么呢?
是觉得自己成功保护了别人吗?
可是啊,另一个人也死掉了。
“成溪。”张之维喊着他,幻想着这孩子能蹦起来,又向他耍赖皮。
金成溪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所以他把张之维当作了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那么喜欢缠着他,在他心里,张之维是最高大的人,他无所不能,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让他无比敬仰。
“师兄。”田晋中抱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抱了出来。
小孩儿紧紧缩成一团,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即便已经死去多时了,也不曾放开手里的鼓。
小孩儿死的应该比金成溪晚一些,面目还很清晰,张之维走过来,轻轻掀开她凌乱的头发看清了一张熟悉而稚嫩的面孔。
是萧茵茵。
真奇怪。
还僵硬着的萧茵茵,在被张之维触碰的一瞬间,软了下来,她在田晋中怀里变成一团软肉,手里紧紧抓着的拨浪鼓,也摔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鼓声。
和林观音摇出来的拨浪鼓的声音是一样的。
是不是她死前还在想着那夜随着被林观音抱着,被他背着,没有辱骂,没有争吵,没有迁怒,就是一家人出门忙碌的简单而幸福的时光呢?
张之维弯下腰捡起来那个鼓,然后看到田晋中涕泗横流,淡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什么?”
“师兄,他们还是小孩儿,”田晋中哽咽道,“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畜生不分这些。”
张之维拿着那个鼓,放到了金成溪的身边,沉默良久,道:“把他们葬了吧。”
他们在金陵城滞留了一段时间,田晋中知道,张之维其实是想找林观音,可这场有规模的屠杀里,这条巷子就被包括在屠杀的名单之内,林观音恐怕早就被当作垃圾扔出城外了。
张之维和他最终出了城。
田晋中眼见着张之维站在被人血染红的长江江边,静默地望着长江滚滚东逝,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可在等待着什么呢?
张之维站了一天一夜,黎明时的旭日东升,乍破天光,才终于动了动。
田晋中陪着他困得睡过去了,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看到张之维缓缓走到长江里去了。
长江流到金陵,地势平缓,水流已经没有那么湍急了,可是江面却更宽阔了,江水很深,踩进去,没有几步,就会被江水覆盖整个身躯。
张之维走的很慢,任由江水滔滔拍打在他的脚上,就如同走时的那场雨,用尽全力要把他拉下水,让他沉入红尘,让逍遥的世外客再出不得世。
张之维很高,如山一样高,可随着他走进江流越陷越深的时候,他却越来越渺小了。
被几十万同胞的血染红的江水,包围了他,让错过一切,无能为力的他被包裹其中,让他陷入那场无可挽回的人间地狱之中。
张之维站在水中,用手捧起一捧,血红的江水,艳得令人脊骨发凉,不知道其中又有林观音几分。
“师兄!”田晋中怕他寻死,赶紧没入水中,伸出手,想将水中的张之维拉回来。
张之维平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位无所不能,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人似乎在那刻,在太阳升起的那刻碎掉了。
“晋中啊,”张之维望着远处的太阳,问他,“冬天的太阳都这么冷吗?”
田晋中想冷的不是太阳,而是他们如今所处的江水。
“我可能不得不停下来了,”他苦笑着,在田晋中疑惑地目光中,低声道,“哎,我啊,恐怕出不了世了。”
*
他们找了那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活下来。
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看起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
所以……
“你是人是鬼?”
[鬼。]
!
[也是人。]
?
嗯,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光写字确实很麻烦,况且林观音自己确实也说不清,她想了想,直奔主题:[我想去龙虎山找之维,你能帮我吗?]
田晋中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迟疑:“我带你去龙虎山找师兄倒是没关系。”
“只是……”田晋中怪不好意思,“我现在正被追杀,你跟着我很危险。”
“而且,师兄现在也不在龙虎山。”
田晋中看着林观音那双澄澈的眼睛,苦笑道:“怀义师兄出了事,我和师兄都来下山找他了。”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师兄如今在哪。”
林观音愣了愣,又写道:[那我能去龙虎山等他吗?]
“那倒是没问题,不过……”田晋中看向身后的林间,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奈道,“我们真不一定能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