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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毕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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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一路领着关小刀从正门进来,聊天间说你看嘛,我现在给这家人做事,这个是大院。他说完指了指周围。这儿和这儿以后都要改建。
他的神色更加自若,也充满着热情,不同于张来来时外人版的克制与戒备,仿佛介绍自己家般,每一个树每一个石凳都能描绘一个景。
管家说,你妈妈今年子做的那个红桔糖哈,比往年都要香,我儿媳妇怀娃娃难受得很,就是吃这个,一吃人就舒服。那个糖哈炒的通红,桔子也挑的好,手头捏两下,弄下来一块含到吃,她说嘴巴头硬是香得很。我们家现在都不吃,就省到起给她吃哦哈哈,外头不要说买,做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后头噶她又说想吃洗澡泡菜,哪个搞得赢嘛。张嬢嬢就说诶你们问下金妈妈三,你妈妈哈听到说她想吃,马上拿家头老盐水给她整,莴笋芹菜包包白滴点儿熟油海椒拌起,嗨呀只香,我们都跟到流口水。
哦对头我还想问你妈妈,你妈妈炖的那个鸭子汤加的啥子料,我儿媳妇儿硬是喜欢得很哦。
关小刀一一应着,我妈妈就是热情的嘛,她有空就喜欢弄吃的。那天看到你儿媳妇水色好漂亮哦,有福气哦,二天娃娃肯定也是白白胖胖的。
那个汤是党参玉竹鸭子汤,我们从小喝到大的,这个样子嘛,我去给你配好送过来,整个青城药铺里头哪家的党参正宗,哪家麦冬啊芡实啊每样药材好不好我妈妈清楚的很,叔叔你莫管了,药好哈汤才鲜。
要得要得,我不客气了哈跟你们母女认识那么多年了。
客气啥子嘛叔叔。
关小刀同他有说有笑,目光环视一周后,落在那片苗圃之上,但很快又转过去。
府上做工的小伙子在背后眼神交汇,管家咳了两声后各自散去。关小刀也注意到了,管家说,他们以为又是官爷来咯。
那日张来后脚出门,宅内便开始传,这个从鹿江镇迁入青城,举目无亲的女人谋杀了自己相依为命丈夫。青城的方言叙事绘声绘色,里外来往的工人到伙夫,伙夫到挑夫,从邻间传到坊间,落到茶馆里,似乎立刻坐实了张来煎情人命的说法。从那以后,毕夫人形单影只的,就更不肯出门半步。院子里被折腾得乱七八糟,也不说按照毕老爷原先预想的造境,便白白扔着由着清晨傍晚的雾气浸泡,路过鞋里带泥,大家都懒懒的,看起来脏乱。
两人关小刀和管家在侧厅坐着喝茶,有说有笑,聊了有个把小时。和先前同样,依旧是小丫鬟来请,说毕夫人在正厅。
她还是那尊菩萨模样,关小刀脚迈进只看她一眼,便很移开目光,并且在毕夫人示意下入坐。
女人强打精神呼出口气,冷笑声,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张来的夫人。
关小刀坐直了身体,连忙笑着点头。
两家见面自然许多不愉快,先前与张来两句过后,便发觉为人狡猾阴狠,眼神动作十分不敬。如今见张来的夫人来,本来碰不到阳光的屋内显得更加冷漠,清嗓子都有回音,管家紧了紧嘴唇。
她不知道她的来意,只是管家说,关小刀是青城人士,父亲立过军功,母亲好善乐施又有见识,本地无不知道这两母女的虽说没有一官半职,却很有声望。
她要是来坐坐,也是好意。
眼前的女人怯生生,却又明快。她说,我是来瞧瞧夫人。
毕夫人冷冷应了一句。
呵,早该来的。上蓉府虽是闹市,可这里头的人情没有我们不晓得的,我丈夫又任职在这地盘上管了些皮毛,大家也因此互相照应打点,从来相安无事。她说,是我们不懂事了。
她谈话间目光盈盈,饱满的脸颊想颗柔软蜜桃,毕夫人心里竟生起些许怜爱。
难为你想着,特地来看我。她终于松了些口,冷笑道,我倒是见过你的丈夫,是个心细如发能断案的高手。
什么高手,北方叫二楞子,只信那秉公执法,刚正行义,做事说话直来直去,这些年可得罪过不少人,不然也不会三年没得升迁,我也跟着倒霉。她捂嘴笑起来,说您是见过世面的,别跟我们市井小民见识。
小半截胳膊的玉坠铛铛响。毕夫人原先头昏脑胀,忽觉有了精力,她许久没与别的妇人说笑聊天,想到如今身处陌生境地,丈夫丧命,又无比惆怅。聊了几句叹口气道,怎么先前没见过你。
关小灯的眼睛忽闪两下,笑意更可亲。
要说起这个呀,夫人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其实年前见过的。
毕夫人转了转眼皮道,哦?是吗?
先前我跟在锦河区,与邻居们一起帮忙安置难民。关小刀天生脾气好似的,娓娓道来。
那时候你们刚搬到锦河区,我们打过照面。
谁知这话刚出口,面若冰霜的毕夫人听闻愣住,眨了眨眼睛。
关小刀接着说,我还记得,当时你们不知道为何户口下不来。我就在跟前帮忙出主意,让你们把地契上的名字和临时身份证明拿出来比对……。
话未说完,毕夫人扶住桌子坐直,管家侧眼观瞧,她的脸色竟然柔和起来。
是你?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她的声调扬高。
小刀笑说,夫人果然记得我?还以为夫人想不起来呢。
毕夫人又靠回在椅子上,沉吟半响,点点头低声说,要不是你,我们全家可能到现在都还风尘仆仆地住在客栈里呢。怎么能忘呢?
她记得,怎么不记得。他们全家日夜兼程赶路,那天还下着雪,寒冷沁骨,她的丈夫从离家前几日便神色慌乱沉默不语,她却不知何由,也不知前程,数日颠簸中难以合眼。只记得好不容易入了青城的门,马夫怎么也进不了巷子,眼见着天色就暗了,丈夫仍在旁边咒骂,焦头烂额。疲倦和惶恐中,一个轻柔又略丰盈的女人提着灯在巷子口忽然招手,叫着她丈夫和自己的名字。圆圆眼睛,粉白的脸,身上发着柔柔的光,打断了一切糟乱。
那一刻她忽然镇定下来,原来有人在寻他们,丈夫整着后在车外与女人答话,马匹喷气声中,紧接着,动静越来越多,似乎有不少人来,帮他门从马车上卸货,搬运,和安置。
人语笑声中,又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身着官服打着官腔,站在最前头,说舟车劳顿,毕大人和夫人都受苦啦。他又叹气道,天灾人祸,谁又能预料到呢。
鹿江镇受战乱牵连的一个月前,毕势多辞官,举家向南方迁徙,一路奔波,在青城地界便收到北边的消息,毕势多还感叹,还好跑得快……。
万幸你们平安无事,平安是福啊。领头安慰,如今总算顺利会师,我们青城最是好客纯善祥和之地,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不要客气!有什么难处,只要开口,我常某定会尽力解决,毕大人放心,以后咱们就是您的亲友,青城就是您第二个家乡。
这番话让毕势多热泪盈眶,接过接风洗尘酒一饮而尽。
说罢那人又开始介绍队伍里的大小官员,此起彼伏的寒暄中,她在昏暗中越发焦躁,将帘子在此掀开一角,摇晃黑影中,女人正在不起眼处配合笑着,两颗珍珠坠在粉白的耳垂上,天地间的雪夜托举起这份柔和,像盏新的夜灯。
与她四目相对后,她将藕节般的手攀上窗沿,靠近轻轻的说,不必再害怕了,既然来了青城,从今以后高高兴兴地活着。
她很美,很香甜。她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新的屋宅准备齐全,垂花门大开一瞬,醉芙蓉铺面而来,粉白酡红交错,轻薄花瓣紧紧攒团垂坠于雪间。毕夫人眼中发亮。而丈夫却皱紧眉头,叫来了管家,说两边花圃的枯枝同交错荆棘,黑压压的,看得人不快,寻日子叫人挖去,弄些松柏冬青假山。
她每每看到芙蓉花样的东西总是要多注意几番,也喜欢珍珠。
毕夫人吩咐道,快给上茶。
管家陪笑说,沏上了,早沏上了。
茶是盖碗茶,一手撑托,一手捏住瓯盖,盖沿轻轻撇去叶子浮沫,茶汤送进嘴前再轻吹两下,要小心嘬,不然烫,但这入口后,满口芬芳回甘。管家看见屋内冒出两团微小的白雾,茶香四溢,两声瓷音在木桌上落定。
张居伯还要再动作,江浩然摆了摆手。
少年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张居伯将手背于身后,远处飞起鸟群,他观看直至离去,侧身道,这只妖物,可是偷了你的马。
偷了便偷了。江浩然说。到了青城就得守此地的规矩。
青城不同北方,举头三尺,善恶显灵。
两人继续前行。
张居伯又说道,哈,少侠的意思,北方难道就没有神佛庇佑了?
少年不喜欢说话,眼睛漂亮却清冷,透着股寒意,再往里看,全是杀气。张居伯在旁这么一比,更显得松形鹤骨,逍遥自在。
如今人都说,北方的雪往下飘,第二年怕是颗粒无收。他不懂南方生灵的脾气,即便修得正身百毒不侵,却也觉得雨露刺骨,游历所到之处,依然有郁郁葱葱,藤蔓盘结,幽静处桃梅怒放,不免感慨天地造化。
冷不丁从耳边飘来一句,世间没有神佛。
耶,既无神佛,又何来小道呢。张居伯笑着。既没了小道,哪里有这同路相伴四海情谊呢。
江浩然定睛看着前路,又转头看看他。这个眼神张居伯不曾见过,却又分外熟悉。
太行宫里,他问师傅,既有天道,为何我们受人驱逐,困顿落魄至此,既遵赏罚,那一切灾病祸乱又因何罪。
道观当中最小的道士,不知道是饿还是冻,还是遭人袭击,死在偷偷出门乞讨的路上。尸体抱在怀中,硬了又软,软了由硬,师兄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袍子,在风里给他做法事。鼓是破的敲不响;法尺糊层厚厚油泥渍;香炉同水盂混着用;只有帝钟因灌风在院子里叮叮当当。
途中下起大雪,几个大人冻得受不了,哆嗦躲进屋内,眼见着那卷草席被丢弃在空地上,由白天到黑夜的雪掩埋。
张居伯还在问,谁指使的,谁裁决的?
道长愈发佝偻,紧闭双唇不语,也是这么定睛看他。同午夜无人空巷,忽然一声叩击,敲得人心惶惶。
江浩然终于发问,我认识你么?
张居伯再次暗暗看了看他包裹下的刀。
他连忙追上少年的步伐,笑着说,见过就是没见过,没见过就是见过,尘世种种,皆是因缘际会。咱们又是同乡,又同是北方逃难而来,说不定,我与少侠真曾有过相交情谊呢。
江浩然说,跟我有情谊的人都死了。
哈哈哈哈哈,所谓向死而生,向生而死,死可以是生,生也可以是死嘛。就比如说道法自……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啊跟得这么紧。
张居伯思绪一直被拉扯,还是没忍住,往后看了看追得悉悉索索的小胖东西。
斩了吧,多不安全。皱眉头从兜里又开始掏法器。江浩然忽然停住脚,两人路尽头望去,树木遮挡间有处飞檐,再往前,是座庙宇。
张居伯见又是古迹来了兴致,登着青石楼梯上去。见里面供奉着一尊像,早已破损,似乎被人掏去了大部分。又绕到石像后,墙壁上有副还原画像,灰尘覆着下隐约见得其形态。端庄柔和,身下淌着各类瓷瓶灯笼花鸟摆件,身后一些树枝子。
这是……哪路神仙,张居伯大笑,有意思,我竟然不认得。
他虽这么说,还是抽出柱香来点上,拜三拜,插在香炉里。这鱼米之乡,也有受人遗弃自身难保的菩萨,你我虽不同病,但也值得相怜啊。
末了指指少年。
你也来一根?
江浩然手心忽然发疼,道士长袖一挥,掸去蛛网,又抹了抹画壁,被呛得抠搜两声,五指张开这么抹,那半截脸就露出来,珠圆玉润;身后的树也露出来,累累白花红果。
他每晚都做梦,那是关于昊白军在某个夜晚得张狼皮的事情,梦里哥哥反复克制着他拉弓时的雀跃。起先记得打的是头灰狼,扒了皮用来垫褥子,几十来人为此兴奋个把月。直到了南方界地,梦越做越怪,狼逐渐变了模样,手也没能再放矢。
他接过香,也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