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2、谒见

　　船傍岸，渔梁坝前行舟横七竖八横亘于水面之上。
　　给付船资钱后，横塘拉着小青骢马上岸。然而小青骢或许船上蹲久了，又或许怕水，尽然不肯弃船行走。横塘又拉又扯，数声清叱，那马才不情不愿踏上了徽州的土地。
　　船把式们见此情景俱都笑了。
　　这是迭显南直隶最繁华的营商经济人家繁衍之处的徽州渔梁坝。傍岸的船把式们已然洗净了脸，开始濯掬江水淘米煮饭，一阵炊烟袅袅过后，随着石坝由于上下江流的落差，哗哗水声中白练如带，江水肆意漫洄舟与舟的平缝里，船老大们端着碗，盛着清粥，抓着两个粗面馒头，蹲在船头上，像一坨坨临水收翅的鸬鹚，彼次之间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给九千岁造生祠化费了多少白银啊，啧啧，真是造孽！”
　　“听说今春又要加税赋了，要不思量着向亲友们借些钱财往外乡走走？”年轻的船夫郁闷地睡倒在船板上，枕着满江的哗哗水声。
　　“呵呵，前几天城西汪大东家给独子娶媳妇摆流水席，你小子蹭了几辈子的饭食回来”有人取笑。
　　“去你的。”
　　把徽州人的闲聊话抛在脑后，横塘跃上青骢马，划地东风似的贴江岸飞跑。林荫道绕过了徽州城的阳和门，折向西南。
　　早春寒鸦栖复惊，新安深处有人家
　　路开始变窄了，横塘放缓了速度。往前方看去，远处丘陵起伏，道旁的稻田泥土在早春的季节里显出几分干涩，而前路两三里路处，一溜湾的四座牌坊筑在道上，甚是巍峨。横塘不由进前停马相看。
　　高高耸峙的坊额，巨大的石碑雕刻着文魁瑞兽，彰显着徽州石雕特色，繁洁有致，威棱自生，其墨云侵城般的沉重，压得人喘不气来，仿若向世人昭示着承载于其中的重文鼎案。
　　横塘蓦然忆起母亲口中对徽州的描述：“徽州的夜色，一向为人所醉。倘若有月的夜晚，青瓦白墙上密密织着一层烟黛般的晕晖，映衬得马头墙高耸接云；倘若是无月的夜晚，借助城中偶尔一现的灯烛，抑或是城外的渔火，勾勒出摇曳在城墙上的蒿草断影，让人的心境顿时阴沉灰败。”
　　横塘也曾问起梅卿是否想家。到时候梅卿怎么说来着？她说：“终身不踏徽州路，死后不上望乡台。”横塘懵懵懂懂的，只觉母亲不喜欢她的娘家，甚或是……恨娘家？
　　横塘其实并不知武林世家是何等的存在？自小看得杂书多，书里也有江湖中人侠客风流，他们鬓插戒淫花，身着锦袍轻靴，携宝剑骑名马。但故事终究是故事，横塘总疑惑这些人物是否存在？然而她外祖父家确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武林世家，在她有限的认知里，约摸猜度着，大约山庄中人，应是那本禁书里所提的河北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之类的人物。而母亲，身为端木华堂的女儿，却甚少提起武林家世的种种，虽然她会一种名叫“白云出岫”的轻功，也曾露过两手，但是除此之外，所谓的武林世家，于横塘心目中，竟是神秘如斯、讳莫如深。
　　然而，横塘却有几分喜欢徽州。徽州是朱子的故里，徽人徇徇儒雅，衣襟当风中都带着文翰墨韵、理学儒气。而今她来了，就站在重文鼎案、巍巍教条的牌坊下，石坊上镌刻着“恩准”、“敕命”与“敕建”。——这是皇帝给的荣耀。
　　想到皇帝的荣耀，横塘不由暗自哂笑一声。奸党肆横，缇骑四出，士风不存，江湖流恶，如果说石坊尚算彰显忠贞良悌孝贤之心，那么前日的苏州大难，又是那位爱做木工的皇帝出于什么考虑下的神来之斧呢？恩赐也许是威赫的石牌坊，也许是纵容下的鲜血，又或许是轻慢背后的斯文扫地。
　　*** *** ***
　　端木晚峰在山庄大门口小睡了一会儿。
　　东来的阳光刺在眼皮子上，微有灼痛感，积四周丘陵溪水而成的枫林湖，在这初春艳阳之下，波光滟滟，象游弋着无数尾锦鳞。他闭起眼来，斜躺于山庄大门前的靠岸的枯草地上。
　　恍惚中，似有唢呐声一路吹打而来，那曲折迤逦的喜轿红得碜人，随着欢庆的乐曲上下颠簸，倒映在湖水中，一真一幻成了两个红点，肆意地上下跳动。娶……娶妓入门！端木晚峰在睡梦中犹自咂舌。
　　景象又很快变幻了，没有喜轿，没有唢呐鼓鼓乐，更没有引亲队伍。而是马蹄声——单骑的马蹄，“得儿得儿”敲击青石板相连长堤上，极有规律，也可听出骑马者的控马相当在行。端木晚峰想费力地睁大眼睛，想瞧见来者的样貌，却总是看不清楚。只觉得骑马者的身影苗秀，披着一件玄色披风，梳着黑鸦鸦的双鬟。
　　女人，女人……一个要闯入山庄的女人。他豁然睁开双眼。是梦——又或许不是——
　　日头又升高了些，却已被一大块厚厚的云层遮住，枫林湖水开始呈现阴晦不明的层层谲波，那条长达数百丈，由山庄修建的石堤上，梳着双鬟披着玄色披风的女子骑着一匹小青骢马，正挥鞭策马过了这条唯一通往山庄的石道。
　　端木晚峰若有所思注视着对方片刻，忽地高高跃起，随着衣衫劲风猎猎声响，他飞身窜上山庄大门旁的百年玉兰，玉兰树冠亭亭如盖叶脉肥厚，遮住了他的身影。
　　云色是向后移的，移到尽头退过山去，山脚下黑瓦白墙的民居群便时隐时现于漠漠青林之中。
　　横塘端坐于青骢马上，手搭凉篷极目光眺。她瞅见淡墨色的云层缓缓移动，又听见湖水拍岸之声，而云与水之间的屋群生生画出远朗的潮润。于是，横塘秀远的眉色随着青林湖水，也渐渐舒展开来。姑苏吴县是江南水乡，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澹台湖宝带桥，运河船只往来，静动相宜。然而，徽州多山，七分丘陵三分田。未料想让人猝然不防的是，在这峰回路转处，似又见到了姑苏的影子。
　　她的眼神有点忧郁。看着前方，又回过头去瞧了瞧来路。深吸口气，催马扬鞭。那座居地上百亩的烟雨山庄正在不远处遥视着她，中间隔着烟波浩淼的枫林湖。
　　云层很快移过了山庄，而风也将来自故苏的客人带到了山庄大门前。横塘跃下青骢马，仰看门首。
　　山庄两门洞开，有些年头而失去光泽的漆黑色大门显得沉沉的。门楣上高挂着镶金匾额，“端木山庄”四个字遒劲有力气势非凡，字意酣畅淋漓，若斧削成、似剑出鞘。而地下的台阶，却是一色儿打磨水滑的“黟县青”
　　“有人吗？有客拜坊”横塘轻扣单侧门扉上的黄铜兽环。
　　遥视山庄内不远处，确有几个庄客正拿着扫帚清扫，或许是山庄前院委实太大了，或许她的叫唤不够响亮，庄客并没有抬头往庄门看上一下。
　　横塘又一次叩响黄铜兽环，正欲出声，却有一件物事“噗”地斜飞而至，并插入了她的发鬟。
　　“谁！”
　　横塘一惊，抬手取下那物事的同时，发鬟中几缕头发也被勾带出来。她低首看去，手中却是半枝刚被拗断的树枝。
　　“我！”
　　端木晚峰轻笑着回答。他从高大的玉兰树上一团身影鹞子翻身，倏然落下——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神情惫懒，衣饰华贵却邋遢不堪，又一身的酒味潦倒，连看人的目光都带着醉意与轻薄。
　　横塘稍显戒备的看着他。
　　“这位美丽的小姐，敢问你找寻哪个？”端木晚峰笑笑，他放肆地盯她光洁的额头，在秀眉凤眼上打了个转，而后停留在她丰润的小嘴上。
　　横塘扭转头去，看着山庄大门，语声平淡：“姑苏凌氏横塘，有要事拜谒贵庄庄主端木华堂老爷，请问阁下是否为山庄中人？能否劳烦通禀一声！”。
　　端木晚峰抱臂抬颌，“姑苏来的？找庄主爷何事？”
　　“请问阁下与庄主爷如何称呼？”横塘皱拢了眉头，声调微高了几分。
　　端木晚峰 “嗤”得一声笑了，“唉呀呀，果然是姑苏来的？这嗓音怎么那么清润？这吴侬软语怎地又糯又软？似直渗入人心中去方为罢休？”他忽然做了个鬼脸，抱臂靠在守庄石狮前，放肆地唱起歌来：“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横塘顿起怒色，两颊微泛起一片淡红。不再理会对方，她抬了抬眉径直上前扣响门环，“有人吗，有客来访。”声音清楚传入整个前庄大院。
　　“我不是人么？我不是人么？”晚峰在她身后笑嘻嘻道。
　　她兀自不理，只重重敲着门环。
　　“唉！唉！你把我家的门环都要撞下来啦。”端木晚峰在她身后怪声怪气。
　　一名庄客飞奔而来，觑了眼右旁的端木十二后，垂手欠身询问：“姑娘找谁？”
　　“姑苏凌氏横塘，叩见贵庄庄主端木华堂。”
　　“你找我们庄主爷？”
　　“正是。”横塘自腰巾上取下那枚玉佩，又自包袱中拿出拜贴，双手递上，“请劳烦传达。”
　　庄客应诺一声，接过玉佩拜贴，欠身后退两步方才回身向庄内而去。于是门外又陷入鸦雀无声之中。
　　端木晚峰清咳一声，自横塘身后绕到她前面，微笑道：“这位来自姑苏的妹妹！与我姑姑端木梅卿如何称呼？奇怪，姑母嫁得是苏州周家，你又怎姓凌了？又或是我祖母的亲戚，但那又是山东凌氏，并非苏州哇！”
　　横塘眼睑微跳，却紧抿起双唇，权当对方不存在似的。
　　端木晚峰并不恼，嘻嘻笑道：“表妹，原来是表妹……无论是姓凌还是姓周，皆我表妹也……”他踏着醉步进了山庄。
　　骇然瞪着他的背影，横塘不由得冷汗一身。母亲端木梅卿有五位兄长，对方既然称母亲为姑姑，显然便是五位舅舅中某一位的子嗣了。天啊，这是她的表兄！瞧这德性，鸡窝窝一窝鸡，鼠窝窝一窝鼠，该不会其他端木子弟也同他一般吧。
　　一柱香时分后，先前通禀的庄客出来回转山庄大门前，他半躬着身体，以待贵客的礼数回话道：“庄主爷请姑娘进去。”
　　横塘猛慑心神，将青骢马缰绳交于庄客之手，抬步跨入了山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