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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童谣 ...

  •   跟随着庄客梭在各高墙间小弄上,横塘有时候会抬头看天,她感觉自己犹如坐井之蛙。那些照在高墙上光线却极柔和,投在稍显斑驳的墙体上,显出几分沧桑感。所幸,山庄是活泼的,因为有小儿的歌谣在传唱。
      “一、二、三,端木嗤——嗤;四、五、六,宁尽可——夫!”
      “一、二、三,端木嗤——嗤;四、五、六,宁尽可——夫!”
      小儿的口齿带着浓厚的乡音,兼之换牙之际漏风的严重,虽细辨歌谣却不得其意:“端木嗤嗤啊嗤嗤。”
      横塘听得几句,不由微皱眉,她的身后却传来哂笑声:“很好笑吧!”
      横塘不由回头。适才扬长离去的端木晚峰正从另一墙道间转出,边笑边击掌,他走至井台边那几名唱童谣的小童面前,“好听好听!”
      其中一名男童流着鼻涕,他胡乱地抬袖擦了擦鼻端,又在股后裤衫上抹了几把,上前一把抱住端木十二的大腿,口齿不清道:“十二叔陪我们玩儿。”端木晚峰一脚踏在井栏上,伸手去揉搓着男孩儿的三角发髻,“乖!等把我教你们的歌唱个十天半月的,叔带你们上徽州城玩去,顺道见识一下那些抹得喷喷香、长得雪雪白的漂亮姐姐们,你们说可好!”
      话音未落,旁边一屋的角门“吱”的一声打开,一脸打褶的老妪拄着木拐出现在门口,破口大骂:“瘟跌倒的十二再不学好,教小儿传唱这些污儿八糟,又教唆这些浑话,看老太婆吃你一拐!”
      端木晚峰不见愠色反而大笑:“八叔婆,别恼别恼,岂不闻上梁不正下梁歪么。”又转头一旁看住的横塘,做鬼脸道:“表妹!我们这里歌谣好听吧,你也学着点,回家去唱给家里人听。”
      横塘忙转回自己的目光,跟上庄客的步履。身后兀自传来孩童们的嘻笑声:“宁尽可夫,端木嗤嗤……”
      盘恒于庄内星罗棋道,两面逼仄的风火高墙,就像一道无形的网,用特有的江南旧色温柔地笼罩在客人的身上。横塘跟随着庄客的脚步,穿过那些深邃巷子,随着庄客的一声“到了”,神思恍惚的她才发现自己停留在约可数十步见方的庭院前面。她不由得微有所感的一抬头。
      眼前的院落砖墙高耸,花梨木的院门古雅厚重,墙边花坛植有月季花,打着几个零星花骨朵儿,院内静寂,隐约可见一个青衣小鬟正清扫院落,发出竹帚触地的沙沙声响。最紧要的是——院前站着一位老者。他着一身暗灰色宽袍,袍上无一丝折皱,干净清爽,又身材颀长、面容清朗,更兼双眉修长斜飞入鬓,颇有几分饮泉林下魏晋风华。
      时光顿时停驻在呼吸之间。
      横塘恍惚感到庄客告辞而去,又恍惚感到青衣小鬟推开沉重的花梨木门。那位老者将手一摆道:“进去吧,孩子。”
      横塘答应一声,在迈进门槛前的一刹那,她才欠身福礼道:“外祖父?”
      老者一点头:“景文的孙女,已是妙龄如花的年段了,今年多大了?”
      “十六!”她下意识回答。
      “不知觉间十六载,”端木华堂慨然叹息,向院内招呼一声:“青莲,肃客至崇本堂。”
      一名穿锦袄绣衣的丫环出来,向横塘福上一福:“姑娘,请随我入内。”她退步侧立一旁。家主疏离客气的言辞,是主客间的交集,横塘情不自禁挺直自己的腰身,跟随着主人的脚步,走入正堂主厅。
      “崇本堂,”主厅上高悬着黑漆底的匾额,烫金色的大字字迹矫健雄浑,与山庄门前所挂着的“端木山庄”手笔出自同一人。然匾下的落款是“枫林散人”。
      枫林散人。横塘想,她应该是“见过”从未谋面的外祖父的。
      那还是在粉墙黛瓦的姑苏老家之时。午后衰阳透过四格扇的缕花木门,陆离的照在爷爷的桌案上。稚龄的她掂起脚,与阿爷一起观赏一幅人物画。长长的画轴展开,画中是一位俊朗少年,他携剑侧立,衣衫磊落,面目从容神态安详,只是眼眸深处微微凝聚着一丝寒凛的光华。当时她爷爷抚着微髯有须的脸颊低声赞叹,“嗯!遵循吴道子的笔法,笔才一二,像已成矣。”
      横塘好奇地询问:“这是谁?”
      爷爷慈和微笑,“这是枫林散人。”他手指着画像旁几个古篆小字。
      她又问,“枫林散人又是谁?”
      “你外公。”
      “外公,怎的那么年轻?”她疑惑看着自家阿爷。
      爷爷呵呵大笑,抚摸着她的双丫髻道:“小丫头!这自然是你外公年轻时的画像喽。”
      往事就像穿透天际的电光忽然闪现,直击入她的心扉中去。外公与爷爷……听说是好友。正因为如此,关于外公少年时画像爷爷才收藏着,也正为他们是好友才得以成为儿女亲家。而端木山庄,又正是江湖上引朋呼友家底殷实的南直隶的第一武林世家……
      “坐,横塘。”端木华堂淡声招呼着,率先落坐于紫檀主座上,旁边同料的紫檀方桌漆得油亮,光影可鉴地倒映出瓷釉细腻的茶盅。
      那名唤作“青莲”的丫环蹑步而上替他续了茶,又自托盘上取了青花茶盏轻放在厅侧客几上,一缕泛着茶香的热气自盏内溢出,很快消逝在空气中,横塘落座于旁。
      “你母亲呢?怎的不跟你同上徽州来?”端木华堂端起茶盅,送于唇边浅啜一口,端杯的手稳健有力,手上斑指着闪着琥珀色的光茫,手指甲修剪得相当干净。
      横塘微凝神,却一脸迷茫状重复了华堂的问话,“母亲竟还是没能来徽州!”
      端木华堂微显讶意,停住拂茶的动作,并瞟了一眼横塘:“你娘同你讲了回徽州?”
      横塘垂眸,思忖片刻后,她起身便跪倒在华堂跟前。
      “怎么了,孩子?”华堂并没有起身相扶,只是抬手示意她起来。
      “是娘留了字条让我来徽州的,我以为她先我一步与外公见面了。”横塘语意恭谨地回答。
      端木华堂端杯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了。“梅卿留了字条于你?怎么回事?”
      横塘垂目,“周家有难了,我爷爷被缇骑解往京城,娘在寄身的庵堂中给我留了两个字……徽州!她只留了两个字,于是我便来了。”
      华堂沉默了,横塘也不说话,空气仿佛冰冻了似的。似过很久,又似不过一瞬,就在横塘快耐不住时,华堂终于开口说话,“景文……终究落到了这一步!”他喟然长叹。
      “这件事是这样的……”横塘在“崇本堂”匾下叩了个头。
      “过年前,缇骑老爷们押解魏家老爷路过吴县,当时没人敢与之叙话……也只有爷爷提着酒食去见他。那天晚上他们相谈甚洽,酒至三旬时,魏老爷负气击案,指斥方遒,说到了红丸案,说到了郑国泰陷害东宫太子案,又痛骂魏忠贤为‘阉逆’,斥责大学士魏广微与魏忠贤表里为奸,言辞颇为峻切。我祖父也附议相和,谈到税监之弊,为阉党乱政误国之罪状。他们骂得尽兴,而那两位缇骑老爷们就在牢狱隔壁……当时,我娘还有我姑见爷爷久久不归,便命我去狱中催促他回家。我去时正好听见爷爷将我小姑许嫁魏老爷之子,约为儿女亲家。”
      “景文这是找死!”端木华堂冷哂,他用斑指轻叩桌案。
      “魏老爷是东林要员!”横塘平静道,并深深看了华堂一眼,“爷爷向来崇敬东林诸人。那晚回来的路上,我走在爷爷左旁,替他打着灯笼。路黑且长,爷爷不住叹气,说这次是魏家老爷,下次便是爷爷自己了——魏孔时之今日,即周景文之来日。我问爷爷为什么要这么做?爷爷默然不语,过后很长时间才说,杨涟,左光斗等,俱在下狱问罪名单中,至而今魏大中等人也不能幸免于难。奸贼崔呈秀造册的《东林点将录》里并无爷爷的名讳,这是他的憾事,前贤已去,后人何忍苟活于世,骂则骂矣,活着不骂,难道等到死了骂谁去!”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端木华堂皱紧了眉头。
      “今春缇骑们终于来了,这次是我爷爷。他一语成谶。”横塘紧接着又叩了一个头,眼中已渐次有了泪影。“可是,姑苏城却发生了一件我爷爷所不乐见的事情。由于听到了风声,京城来的缇骑一至姑苏,便有姑苏百姓为我爷爷鸣不平,在街头质问巡抚毛一鹭,再加上税监等案,围观指控者越来越多。缇骑们却骄横强硬,开始持械伤人。当时场面极乱,百姓们群情汹涌,民意沸腾,直击向前,折楣攀栏,当场打死缇骑一人。大乱之下,巡抚毛一鹭与锦衣卫太监李实等躲得不见去处。后由苏州府出面拿人,将阿爷扣压在狱,又于晚间挨家挨户搜查‘乱党’欲取媚于阉人,在闹腾了一天一夜后,有五名义士挺身而出,认了‘乱党’的罪名,事情才得以暂时停息。前天,我爷爷终于被缇骑们押解上京了。我们家宅被封,小姑于年前出嫁躲过此劫,我与母亲暂居庵堂,我送别爷爷回来后,就发现母亲不见了,唯案上留言‘徽州’二字,我还以为,母亲已回来了……”
      一口气说下来,横塘并未气喘,只拿明眸紧盯着外公的脸,仿佛那脸上书写一个大大的“救”字。
      端木华堂却捋须沉吟道:“你娘既然留言于你,相必她过几日必来徽州。你暂且在此安心住着,可怜的孩子,既来之,则安之。就是梅卿,我也会派人去找寻。”
      横塘抬头看着他,端木华堂神色如常,只眉目间虚带着悲天悯人之意。“外公……外孙女儿初来乍到,本不该多言,但是事关紧急,请外公见谅。我听说……”她句斟字酌的开口。
      “你是让我去救景文吧。”端木华堂笑着截口道,抬手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把自己袍襟。
      “也有只靠外公了。”横塘轻挪一下跪得微酸的膝盖,“爷爷此去京城,九死一生。”她抬头睥了一眼梁上的匾额,“崇本,以何为本呢?爷爷是读书人,当以‘天下’为本……爷爷说他很气闷,大丈夫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安扶黎民,任奸佞之徒乱政误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骂也骂了,死则死尔!杨涟狱中揭贴说‘血性男子……既已不爱官、不爱生矣,前日无所不拚,今日当无所不听,辩复何为?何以不欲辩?非不敢辩、不能辩,私心窃有自盟:我辈入告君父,出对天下,辩驳执争,只当在国家大是非、大安危,不当在一己胜负、一身利害。……若夫雷霆霜雪,莫非天恩,何不可安受?……但愿二祖十宗,实鉴此心,天下后世,共见此心……’何等痛快淋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爷爷说,东林风骨,昭然于心。这是爷爷的志向。外公是爷爷的好友,又是亲家。难道愿见爷爷真被阉党不明不白的冤死在诏狱中吗?那里面已死了很多人,杨涟左光斗几位大人俱已身死,东林诸人已随风消逝。在阉党来说,多我爷爷一人不算多,少他一人也不算上。如果外公肯出手,我相信爷爷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这么好的口才,是景文教你的?”端木华堂反倒笑了,那眼光中所含意味,倒像是看着一只出生未久的小奶猫一般可笑,却又随之神肃,他微咳一声,“举大义弃小我,景文弟耿介刚直,华堂之不及。但论及顾及家小安危,景文却又不及华堂啊!他只想着一人成全忠与义,却一点都不顾及你和你娘。周家幸亏人口单薄,若也如端木家般泱泱大族,岂不满门受他所累?”
      横塘眼神黯淡下去了,心忽的沉落无边的深海。眼前的这位老人,他自承自己不如亲家,又说自己“顾及家小安危”,又暗指“端木家般泱泱大族”不愿“满门受他所累”,岂不是把救援的门给堵上了?
      “那么,外公对爷爷的事有何应对之策?”她语意越发恭和,额上不知觉沁出一层细汗,濡湿了黑细的额发。
      端木华堂起身一声叹息,“横塘,你的拜贴上为何自称凌姓。”
      “周家出事了,横塘不欲以自身带累了山庄。外公是大族之家,人多口杂,是以……”
      “你很明白知晓道理嘛,既然知道带累二字,为何又要外公救你爷爷呢,刚才你也说了苏州府发生了你爷爷不愿乐见的事情,因为拒捕,有五名义士自请入狱抵全城百姓之罪,那么我们端木举族多少人啊!你竟也愿意以这一族之人力来一博你爷爷的生命么?武林世家可以跟江湖周旋,可以与□□势力斗法,但唯一不可以得罪便是朝庭,便是皇权。你要外公如何解救?下旨捉拿他是缇骑,是诏狱!这都是皇帝的人。”
      横塘默然了。
      “你起来吧。”华堂走到她面前,弯身搀扶她起身,“既来之,则安之!你母亲出阁前一直居住在梅楼,我会让人打扫干净。你暂且住下,一切等梅卿回到庄内后再从长计议……来人!”他扬声叫道。
      横塘还待再说,华堂却一力扶起了她,他不容置疑转身过去,吩咐应声而入的青衣婢女,道:“你去同袍阁,把五爷叫来!”
      “禀庄主爷,少庄主他一大早出门去了。”婢女并没有动身,只是恭声回答。
      “哦……林峰去哪里了?”端木华堂闲闲相问。
      “据说……是别院。”
      “别院……”端木华堂的脸色便阴沉了几分,“行!我知道了,你先带这位客人去梅楼安置。等林峰回来就告之让他到这里来一趟。”他走到厅门边已是一付送客姿态。
      横塘欲待再言,但终究默施一礼,便跟着那个等候在厅外的丫环告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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