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侥生 ...

  •   絮叨了半日,众人决定离开,阿越忽然问道:“老伯伯,您一个人住在坟地附近,不觉得害怕么?为什么不也搬走呢?”

      老者笑了起来,额头的皱纹蛛网似的裂开,他答道:“小道长说笑了,我一把老骨头,将死之人,能搬到哪去呢。况且,”
      他顿了顿,犹豫了片刻,道:“我能活到这时候,还是沾了老天爷的光。”

      “什么?”

      老者道:“这事说来也怪……”

      去年腊月,即瞿无祸自尽前一个月光景,青州南端的郢城爆发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瘟疫。

      郢城本就是青州境内最为穷僻的一座小城,常年饱受沧水倒灌之灾不说,这时又染上了时疫,更是雪上加霜。城内资源稀缺,更缺能够妙手回春的杏林医者。

      既无药草补给,也无华佗再世,郢城大小官员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地盼着朝廷派人来救。正因如此,疫情在郢城肆意发展,一直拖到二十日后,一发不可收拾。

      伏尸遍地,死者数千,整座郢城沦为鬼蜮。

      郢城太守为了处理满城死尸忙的焦头烂额,最终因疲乏过度,也染上了疫症,不出三日便一命呜呼,留下这一副烂摊子等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解决。周围的城池都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紧闭城门,生怕有前来避难的灾民将疫气散播到自己城中。

      雁丘便是这些城池之一。

      前些年因郢城洪涝连年不止,许多灾民都陆续流荡到了与郢城相距较近且发展较好的雁丘来,姜守丞原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疫症事关重大,他不能坐视不理,便毫不犹豫地命人赶早将城门闭锁,对每个入关的百姓都要再三盘查。

      总有漏网之鱼。
      这条漏网之鱼的一家老小皆丧命郢城,满门独活他一人,随着逃难的乡亲父老一起流窜出城,但青州境内各城早闻得风声,只要城口守卫一见来者是郢城的户籍,就立刻赶出城去。

      他们无法,便三五成群在雁丘、朔泊、江都等城外荒野处安营,就着逃难时带出来的粗粮和地里的野菜度日。

      两日后,漏网之鱼趁着守卫不备,藏身在一辆草车内混进了雁丘。

      入城后他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繁华的云水街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贴着墙根溜过去,生怕自己一身破衣烂衫会引起旁人注目。

      终于,他走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停下来的地方:
      城南乱葬岗。

      他抛弃乡亲父老逃进城里,是因为他知道那些人中有不少已经出现了疫症的征兆,跟他死去的爹娘一样,高烧不退,七窍流血。他若再呆在那里,不出十日,不是饿死就是病死。

      他想活下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进入雁丘的时候,疫症已像缠住寄主的菟丝子似的,缠住了他。

      这条漏网之鱼呆坐在一座不知名的坟包旁,长时间的徒步跋涉令他腿软力竭。忽然,一滴血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呆呆地盯着那滴血看了半晌,紧接着又是一滴。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摸到了一手的淋漓鲜血。
      便昏了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得瘟疫的少年,他就这样俯卧在路边,孤零零地、和那些不知名的坟冢过了三天三夜。
      等到他的尸首被发现的时候,身住乱葬岗的民众只当是个饿死的小乞丐,合力挖个坑给他埋了。

      祸起萧墙。
      当那日接触过尸首的人接二连三的出现时疫症状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彼时乱葬岗附近居住了大约四十来户人家,都是一穷二白,家里叮当响,连饭钱都拿不出来,更别说治病的钱了。

      姜守丞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命人赶快将尸首火化,并立刻将那些感染时疫的人全部圈禁起来。

      为了不让疫气传遍整个雁丘,使雁丘变成下一个郢城——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

      老伯的眼里泪光闪烁,他颤颤巍巍地说:“可怜我的堂侄儿……跟我一起从郢城逃难出来,过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死在郢城人手里……”

      附近百姓十中四五都染了疫病,被官差拖去圈禁等死,死了就烧,一点都不耽误。

      而与少年尸首埋葬地点离得最近的,是瞿家。

      瞿家娘子已是苟延残喘、日薄西山,这么弱的身子,竟然没有染上疫病,比那些住的远的康健人家幸运得多。
      而瞿无祸,也是生龙活虎,并未沾染一丝疫气。

      这般反常的情况,立刻引起了附近百姓的猜疑。

      雁丘城那么大,为什么这瘟鬼不偏不倚跑到乱葬岗来?

      为什么离他最近的瞿无祸和他病老娘都安然无恙?

      为什么我们的亲眷反倒得了疫病??

      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他??

      为什么他不死????

      对于这一切问题,众人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都是托了这位灾星的“福”。

      尽管心里怨憎,但他们也不敢太造次,去瞿家闹了几回,见瞿无祸总是躲在屋内不出来,就悻悻地散了。

      从那之后,乱葬岗的人家便越来越少。
      这些破落户接二连三地搬走,最后只剩下三四户人家,连同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瞿家,仍坚守在这里。

      老伯就是其中之一。
      一因他年迈体衰,无钱无势,亦无处可去;二因他唯一的亲人已死,他也没什么活头了,于是一心一意地等死。

      幸运的是,这疫病并未蔓延开来,姜守丞还因治疫有方,得到了朝廷的褒奖。

      数日后,觉得活着也是受罪,老伯弄来耗子药,拌了碗糙米饭,准备一死了之。

      听到这里,一向热心肠的阿越大叫道:“这万万不可!!!”

      老伯笑了,又苦着脸叹了口气,道:“小道长莫急,听我说完先。”

      他吃完那一碗糙米饭,两眼一闭,躺在床上等死。

      却没死成。

      有人把他从鬼门关里叫了回来。

      老伯的一双浑浊老目失神地凝视远处,努力回忆着九个月前那一夜的情景:
      “我听说吃耗子药死的格外痛苦,肚子里的肠子都会烧烂……我正等着去见阎王爷,只求赶紧了事,莫要受太多折磨。不料,我刚躺下不过片刻功夫,就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门。

      “起初我还疑心是人快死的时候会出现幻觉,便没有理会……那敲门声连响了六七下,我想反正这人不怕,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怕什么。于是起身去把门开了。

      “我开了门,只见外头雪地里黑咕隆咚站着个人,冬日里天黑得早,那天还下雪,天上也没有月亮,我看不清他的脸,就问了句‘谁啊’。

      “那人不回答,杵在地里,一直盯着我看。我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又问了一声。

      “这时候,天上月亮出来了,白花花地照在雪地里,映着那家伙的脸……我的天老爷啊,险些把我吓死。”

      金风:“难道是……”

      老伯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可不就是那个小灾星么!他生的丑陋就算了,还偏偏挑夜里来,那面孔,真是叫活人看了能吓死死人看了能吓活啊!”

      阿越道:“瞿公子半夜来找您做甚?”

      老伯道:“他像个死人似的一个字不说,我哪里知道……估计啊,是从旁人那里得了消息,来向我讨他的病老娘呢!”

      “病老娘?向您?”阿越糊涂了。

      老伯解释道:“那日早上,我从集市上买了耗子药,本是万念俱灰,一心想死。在回来路上好巧不巧遇上了住在瞿家后头的吴三,他同我说,瞿家已经三日没有人进出了,他觉得十分奇怪。那小灾星再怎么胡闹,也是日日回来照顾他老娘的,毕竟他那病老娘离了他什么都做不了,若是他三日都不归,那他老娘估计……悬了。

      “住在附近的只剩下我、吴三跟他的哑巴媳妇和小灾星这三户人家,其余的不是染上疫病死了就是搬得远远的。吴三素来喜欢多管闲事,但小灾星家的事他还真不太敢管,便来找我拿主意。

      “我寻思着,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了,还怕什么灾不灾星、霉不霉头的,便应了他,去瞿家看看情况。那是我头一回去他家,甫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臭气,往里走几步,便看见瞿家娘子死在炕上,两眼睁得老大……唉,死不瞑目啊。”

      “怎么死的?”柳浪问道。

      老伯道:“这谁知道,要么病死,要么饿死,当然也可能是被她儿子活活气死的。那时候死的人多,只要不是得了疫症都还能留个全尸。

      “我看她可怜,也不知道那小灾星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要是由着尸首搁在屋里等他回来奔丧,搁个三五天还凑合,若搁上十天半个月、或者那臭小子直接一去不回……总不能由着尸首烂在炕上吧?
      “反正我是个无牵挂的人了,想着再做件好事,积点德,说不准阎王爷就给我下辈子投生个富贵人家呢……于是我寻了张破席子把尸首一卷,费了好大的力,拖到林子后头的坟场里,挖了个浅坑给她埋了。

      “办完这事我就家去了。谁成想,没过几个时辰,那小灾星便来敲我的门。”

      说到这里,老伯的情绪蓦然激动起来,他一拍膝盖,声没多大,自己先颠了几颠:“这混账小子,偏他老娘死了之后就回来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可不就是嫌老娘的病麻烦、盼着他老娘死么!!”

      柳浪递茶:“您莫激动,喝茶喝茶。”

      老伯接过他手里的茶喝了一口,平复了心情后,阿越问道:“那瞿公子……瞿无祸不去吊唁自己的娘亲,深更半夜来找您做什么呀?”

      见此人掀起众怒,他也不好意思再礼貌地唤一声公子了,就着大名称呼起来。

      老伯说道:“嗐,我不是说了吗,他来是来了,但一个字不说啊!像个哑巴似的立在外头!”

      他咂咂嘴,猜测道:“我估计是他知道老娘死了,还是我埋的,便将坟地的大概位置告诉了他,但哪里料到,这小灾星听了我的话后,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拿着他那半瞎的眼睛使劲瞅我。”

      “我看着他,原是有些害怕的,但后来不知怎么,越看越气。想起我那可怜的堂侄儿,还有那些死去的乡亲,全都是因为这个小灾星,就是他把瘟疫带到了咱们地头上,偏偏他自己一点事没有……还跟没事人似的到处瞎逛……这种杀千刀的混账东西,老天为什么不去收拾他,反倒要来作践咱们这些无辜的?!

      “我见他还是不做声,便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将门关死了。回到屋内,或许是太过激动,我竟觉得头晕目眩,嗓子口直犯恶心……一口气提不上来,竟然将那碗糙米饭连着耗子药全吐了出来。”

      阿越“啊”地惊叫一声,道:“可是,老鼠药不是立竿见影么?既然您已经服下,就算尽数吐出,也还是会毒发的呀!”

      老伯连连叹息道:“我连吐了大半天,终于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这时候竟然感到耳清目明,一丝不适都没有。如果不是老天爷不想收我这条贱命,这种奇事,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啊?”

      一向严谨的阿越在心里默念:也有可能是您买到了质量下乘的耗子药,理论上您应该先去找卖药的算账才是。

      柳浪问道:“然后瞿无祸人呢?”

      老伯道:“过了会儿我再开门,外头已经没人了……鬼知道他跑哪去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