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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有所不知其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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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半这混账!我要他死!”
遍体鳞伤的曼邪音连保持坐姿都要依靠炽阎天给她输送内力的手掌,但尖利的痛骂仍不绝于口:
“他要是落到我手上,我要将他抽筋!扒皮!砍去四肢扔进妖魔海!”
她尖锐的声音刺得炽阎天有些不耐烦。他想说点什么,却被喉咙里的血呛住,不得不咳嗽几声将它吐出来。他定了定神,稳住传输内力的胳膊后才虚弱地开口:
“省些力气!你的伤势不轻,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双双死在这,修罗国度是要靠谁征伐?”
曼邪音忍过几口疼痛激起的粗喘,负气叫道:“我死便死,不是还有荡神灭!你们两个再加上恋红梅,便是新的修罗三尊!”
“那你不要接收我的内力!”炽阎天连伤带疲,哪受得住曼邪音这么闹。他不由开始生气:“想死就自己痛快去死,我不给你做垫背!”
曼邪音总算安静下来。炽阎天平稳的内力在伤处过了一圈,疼痛消退些许,她总算可以撑着炽阎天的胳膊站起身。
“平日你最擅长的就是守。”她和炽阎天一起跌跌撞撞地走,打趣着他,“这次是什么猛将,竟让你也失守,搞得这副凄惨行径?”
炽阎天不是很想回答她,他觉得出征被揍成这样很丢脸。但有必要让她了解敌情以防日后对上,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缓缓道:“那是一名穿青衫的武者。”
在四方山北,武者一见面便自报名姓:青衫君·云中岳。此人剑眉星目,相貌堂堂;黑发黑眼,目光炯炯;宽肩窄腰,威风凛凛;礼仪规整,青衫猎猎。比青衫君生得吓人的武者炽阎天也见过不少,可面对此人,他不得不防。
“又见面了。”青衫君先开口,“一年过去,你的武功长进多少,让青衫君领教。”
炽阎天冷哼一声,不与他多话,宽刀一扬便冲了过去。青衫君见炽阎天不答,连退几步侧身闪过刀锋,雪亮长剑赫然出鞘,锵锵擦过欺身而来的赤红刀刃,横前护身,严阵以待。
一击未中,炽阎天旋身回刀再攻。他的刀风由犀利变得沉重,结结实实砸向青衫君剑身,意在把剑和人一起拦腰斩断。而青衫君滑步将剑锋一挑,把沉沉刀势拨开;再借空档反手出剑,逼迫炽阎天仰身躲开刺往他腋下的剑刃。忽然剑刃寒芒一转,架住炽阎天胳膊的同时切向他的脖颈。
纵然是魔躯,也不好硬接这饱含内劲的一击。炽阎天被青衫君架着连连后退,慢慢让剑的重心偏移,终于找到机会使偏劲一绞,想要将青衫君的胳膊绞向他的刀刃。青衫君见势不对,忙换手持剑,将剑刃从刀刃绞杀中抽出。
这一番缠斗下来,二人都没占到什么便宜。炽阎天暗道对方比一年前初战时难缠许多,内劲一提,八荒灾焰燃尽四方,噬人烈焰裹着杀人刀风冲向青衫君。青衫君不急不躁,垫步后撤让开势头,周身气劲流动,四面八方袭来的刚劲内力聚成锐利的一道,如被驯服一般攀上他的手心。
“傲慢的魔啊。”青衫君利剑飞扬,招式重新对准炽阎天,“你们怎样来的,中原便怎样奉还!”
他把炽阎天攻去的内劲悉数按进剑身。长剑顿时银芒盛放,炽烈剑光一时闪了炽阎天的眼睛。趁着炽阎天抬手欲挡之际,青衫君脚步一点,携剑向炽阎天冲去。
“高歌——”
炽阎天不过一恍神,青衫君便已欺近身前,颀长剑刃带着他自己的杀意朝他斩去——
“动风雷!”
炽阎天要提刀去挡,青衫君剑势忽而一转,挟带沉沉气劲力劈炽阎天面门。炽阎天避无可避,硬吃了这一招,只觉一道强劲的火热电流从头顶直劈到尾巴骨;再一睁眼,便是孤零零躺在一片焦土之中。
顶着剧烈的头痛,拼命撑着麻木的四肢爬起来后,炽阎天才确认自己仍身处四方山北,而不是地狱。青衫君早已不见踪影,他想到荡神灭和曼邪音不知是否也对上那人,便迈起蹒跚的步伐,先往四方山东面寻去。
那道电流似乎还残存在他体内,每走一步内脏都仿佛被滚烫的铁线切割拉扯。炽阎天摇摇晃晃来到荡神灭所守关卡,却只看到静静流淌的河水。
坏了……炽阎天不敢耽搁,立马撑起身子往曼邪音处寻去。
不见同来的网中人,荡神灭失守,河水破封,战局恐怕对修罗国度不利啊……
“给你输送的内力,已是我最大极限了……咳。”炽阎天扶着曼邪音,往旁边吐了一块碎肉,“但我没想到,你也会伤成这样。好,都怪秋声半,免开尊口。”
“哼。”曼邪音不情不愿地截住她的抱怨。剧烈疼痛再次袭来,她缓了一会,说道:“我醒之时,秋声半也已经不见了。既然你说荡神灭不在,按他那般犟的性子,最有可能是去援助被这帮中原人追杀的帝尊。”
“但是帝尊有魔之甲护身,怎会轻易落到被荡神灭帮助的境地……”炽阎天揉着仿佛被成捆烧红铁丝穿透的太阳穴,“一路走来不见魔世残兵,此战结果已定,我们……我们回鬼祭贪魔殿去。”
他们在奔走的时候抽空调息。路上遇见几队中原兵士,本已做好拼死一搏的打算,没成想对方理也不理他们两个,只管打扫战场。炽阎天按住曼邪音蠢蠢欲动的环刃,一路向镇安城郊走去。
镇安城郊,月已西沉,夜还未尽。炽阎天在指尖点起一小团火焰用来照明,这也是他现在能放的最大的火。就着这一撮火光,曼邪音抬手指去,那树林深处垂首颓坐的身影——
正是荡神灭!
炽阎天心里一怵,忙追着曼邪音奔向荡神灭。荡神灭的脸上遍布血痕,可跟身子比起来还算能看的:心脏处被开了一个由无数道强劲内力穿透而成的大洞,这种伤口从主要伤处向外辐射出一个近似太阳的形状,荡神灭几乎被它穿成了筛子。
这是什么招数!他到底对上了什么人?
在炽阎天毛骨悚然的时候,他听到曼邪音在呼唤荡神灭的名字:荡神灭竟然醒了!这伤重的魔感受到动静,努力撑起身子,却只是漏出更多的血。荡神灭没有睁开眼,他先是抓住曼邪音的手,再偏头朝向另一侧,举起手对空抓了两下。
炽阎天怀着难以出口的猜测,伸出手握住荡神灭的手掌。
“是你们……是你们啊……”荡神灭的手攥得很用力,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去,“你们能来……就好……”
“荡神灭,先别说话了!”曼邪音焦急地打断他,“你还能动,就有机会活,我们带你回鬼祭贪魔殿!”
荡神灭吐出一口气,声音平稳些许,也虚乏了许多:“别骗自己……魔族心脏,固然厚实难伤……但这样的程度,就算恢复,也再难动武。接下来的话,只是我想说的……”
他松弛下来,仰靠在树上,将神情隐没在黑暗里。
“方才你们没到的时候,我……觉得很冷,也很孤单……被黑暗笼罩的感觉,竟然这么恐怖。我从未像刚才那样,那么思念你们……
“可是……可是我发现,在我脑中浮现的,不只有你们……那些、那些中原人,我以为我不会在意他们……我不曾了解过他们的名姓,不曾理解过他们的尊严,我只是将他们斩杀,弃之不顾,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记得他们……为什么,我仍能听到他们呼唤母亲的声音?为什么,我还能见到他们临死时决绝的面容?他们只是我的敌人,唯一该存在的地方只会是我的刀下!我失去了双眼,看到的,却是那么清晰……”
炽阎天摁住即将暴起的曼邪音,沉默着等待荡神灭把话讲完。
而荡神灭想起的东西似乎更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喃喃着:
“我没有守在四方山,我失职了……因为我看到帝尊追着一名白衣男子而去,我便跟随帝尊……可是我被一名刀客拦住,他说……
“‘万物有灵,有灵则有情’……不,这是胜邪封盾说的……不,那白发刀客拦我,他一定是胜邪封盾的人!万物有灵,万物有情,我现在坐在这里,和被我杀死的中原人没有区别……
“可是魔和人不一样啊!如果,如果我和他们没有区别,那我所做过的……修罗国度所做过的……
“不就和上任帝尊的说法,背道而驰了吗?攻入中原也是上任帝尊提出,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和他口中的平等完全不同吗?我不理解,我想不通啊……人要是和魔相同,面对攻击,面对战争,他们会和魔一样,他们……
“不是必然要战胜来犯者,要战胜修罗国度的吗!”
冰冷的夜风吹过,荡神灭的喘咳在寂静树林中显得更加清晰刺耳。炽阎天想说点什么,沉重的思考将他的喉咙噎住,他只好继续安静下去。
荡神灭艰难地喘过了气,拼尽力气将最后的话语道出。
“我怎么能想象修罗国度失败!我不能接受!出现这个想法的那一刻,我便……便不配再为修罗国度战斗!
“可是不战斗我又要去哪里!我从虺族最底层拼杀上来,我的意义就在于战斗!魔世接纳不了弱小的魔,倘若我不战,我就只能……
“就只能仿效被我杀过的人,等着能战的魔来杀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和人的立场会……”
他又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在炽阎天小心翼翼地打算开口的时候,荡神灭抬起头抓住炽阎天的胳膊。
“杀我的人是坤仪载星,杀我的那些人是胜邪封盾!坤仪载星用刀剑,胜邪封盾用情义!他们的信,那些信杀了我!我……”
荡神灭收回手,将手掌摊开,举在面前。
“我在来世,一定要寻一个真正平等的国家……”
不及炽阎天和曼邪音反应,荡神灭掌力加催,狠狠击上自己的天灵盖。血肉飞溅,迎面将他俩浇了个透,却没人有躲避的想法。
真正的平等……?真正的平等是什么?
荡神灭已经死了,先回鬼祭贪魔殿休养,等帝尊回来。
帝尊会回答吧?他那么机灵,肯定有他自己的答案。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平等?
人和魔真的一样吗?
人和魔一样吗?
“我不知道呢。”
戮世摩罗趴在网中人背上,努力搂紧他的脖子,免得自己被颠下去。见网中人不答话,戮世摩罗轻叹一声,自顾自继续说:
“荡神灭到底有没有拿我当帝尊,这个答案想来仍只有他自己明白。我赦免他的时候,他在惊讶过后流露出的,却是困惑。这样的变化,爱将你看得出来吧?”
网中人依然不答。戮世摩罗的血流得越来越多,只能趴在他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
“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人生这么短,怎能事事都搞得清楚。说不准我下一秒就死,到时爱将就是拿我果腹,我也没什么怨言。”
他的胳膊失去力气,慢慢地滑下去。网中人将他往上颠了颠。
“是讲佛国那场战斗,爱将你没参与,真是遗憾啊——那个坤仪载星,别看他像村口不满一岁的小黄狗,见了人就汪汪叫个没完,若真惹到他倒也免不了挨上几口。他那个架势,就好像……
“好像真正把我当成魔了呢……呵呵,爱将,你们觉得我是魔吗?这一年我和你们同吃同住,不觉间连口味都变得相似。可我是魔吗?
“我若是魔,该有极端的爱恨,该在见到史艳文的那一刻便将他斩首,而不是在他对我用出纯阳贯地的时候愣在当场!
“我为什么还会记得!我记得他怎样和我对视,记得他怎样运招,记得他那令我作呕的悲哀!那一刻我更恨自己是人,是人便会记得曾经对亲情的渴望,会在做下这一切后仍对他的回应有期盼,会在他对我用杀招时,心真的痛……
“爱将,我是人啊。”戮世摩罗感到指尖发冷,视线变得模糊,眼角热热的不知是血是泪,“到最后,我仍然是人。我要用这具人躯,这颗人心,来面对我应得的结局……”
网中人急着赶路,没注意到眼前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白的那人手提染血锁链,蓝的那人把持雪亮唐刀。
刀!网中人不及反应,迎面接下那道杀招。他好像觉得骨头几乎被斩成了两半,但是没有。他只是被伤口抽干了力气,半跪在地上,把身体最深处的血都呕出来。
“这样还未死啊。”白的那人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一声冷笑,“当真是天佑。”
蓝的那人不言,只是抱着刀从网中人的另一侧走过。他们都没再对戮世摩罗有什么动作。
鬼祭贪魔殿是回不去了,太远。网中人运转内功暂时封住要穴,背着戮世摩罗转了个方向,朝绝海奔去。
空气越来越湿,隐约听得到浪潮声。令魔烦恼的中原人也多了起来,他们的装束和最常对上的胜邪封盾有些不同,但对于网中人来说都一样。
近者死!
伤口仍在流血,力气却在逐渐耗尽。慢慢地,网中人失去将中原人化为血雾、撕成碎块,乃至杀死的力气。他只能背着戮世摩罗跑,背负修罗国度再度壮大的希望,向那看上去仿佛近在咫尺的海滩近一步,再近一步。
路走尽了,中原人将他围在海边。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戮世摩罗包裹在茧里,听到戮世摩罗如此讲:
“爱将,下一次复活,你可不要忘记我……”
网中人把戮世摩罗抛向大海。
他低了一下头,转向中原士兵们,露出獠牙。
“要修罗帝尊,来啊!”网中人彻底释放他的魔性,肆意挥舞着蜘蛛丝,“都去海里面找吧!”
霎时间,海滩被鲜血和尸体覆盖。网中人撕碎每一个出现在他视线内的中原士兵,欣赏那些恐惧,那些憎恨,那些慌乱,那些……
嘲弄?
“蜘蛛怪……放什么大话。”那个士兵用剑抵着网中人的喉咙,但没什么用,因为他的胸腔已经被蜘蛛丝穿透,“你家帝尊又自己回来咯!”
网中人一挥手,将那个士兵的头打下来。他转身,看到——
绝海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根岩柱。
有个人影立在岩柱上。
那人身着青衫,衣服下摆被水打湿,滴滴答答地垂在底下。
他怀里抱着的……
网中人顾不得蜕变大法生出的丝已缠住脚踝,挣扎着向那人冲去。
那岩柱对立在它顶上的人无比服帖,弯下腰将那青衫人送上海滩。网中人也看得更清楚,那青衫人怀里抱着的——
正是自己抛进去的茧!
“你敢对帝尊不利!”蜕变大法蔓延至网中人胸口,他的呼吸开始滞涩,“网中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啊!——”
青衫人弯下腰,看着蛛丝裹住网中人伸出的手。
“放心吧。”他说,“我会照顾好他。”
一队士兵从海滩一侧跑来,见到青衫人,立定,齐刷刷唤了一声“首长”。
青衫人把里面的队长点出来,询问近况。
“报告首长!”队长答道,“盾内伤亡尚在清点。大部分魔兵已被驱向佛国,愿意投降的就地押进。”
“好。”青衫人没有把茧交给队长,“各部队暂时就地驻扎,以防魔兵反扑。清点结果及时报向黑水城,若有情况,由黑水城向各部队报信。”
他转向黑水城的方向,忽然沉沉叹息一声。
“青衫君还想问……”他转头望着队长,“坤仪载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