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缪杨]砂之城》苻蓠

9、九

　　政治相关的事情，原本并不在杨擅长的范围之内，不过所幸比起“政治家”而言，莱因哈特也更为接近“一个具备政治家眼光的战略家”，所以二者的精神回路在大部分的层面上是可以顺畅连接的。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会谈之中，虽然也出现了短暂的关于“民主制度和独裁制度孰优孰劣”的意气之争，不过两人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益的精力浪费，而把注意力拉回到如何安置“杨舰队”这一支作为“民主主义的火种”的势力的问题上来。
　　而对于杨提出的，以归还伊谢尔伦要塞换取巴拉特星系自治权的条件，奥贝斯坦的反应也可以说是极其辛辣。
　　“如果真的成立了巴拉特星系的自治政府的话，以阁下的威信和人望，一定会被要求出任议长吧。而现在民主主义所仅存的兵力，也几乎都是以阁下个人为效忠对象的，这样一来，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阁下，就难免会给帝国的未来埋下重大的隐患了。”
　　这番言论即使被判断为“帝国方面‘杨威利恐惧症’的典型症状”也不会过分，但是莱因哈特也没有对之做出修正。而只是无意识地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坠，等待杨的回答。
　　“这么说来还真是伤脑筋啊，阁下的意思是，无论对于贵方，还是对于巴拉特的自治政府而言，我的尸体都比我这个人更有价值么？”
　　“当然，阁下的部下们肯定不会这么认为的。”
　　“为民主主义献身之类的高尚想法，可一点都不是我的风格。”
　　灰白头发的军务尚书为这个不够严肃的回答皱起了眉头，同时察觉到前同盟最高智将的目光离开了谈判桌，漂移到了舷窗外的星海之中。
　　而且，只是为了某个理由，也非得继续活下去不可。杨在心中无声地对自己说道。

　　“如果连一个人都容不下的话，罗严克拉姆王朝也就降低到了旧同盟政府那样的程度了。同样的，如果对不同主张者加以无差别的镇压，那么朕也就和鲁道夫毫无区别了。”
　　最终，莱因哈特以这样的发言结束了谈判。以伊谢尔伦要塞换取巴拉特自治权的提案，至少是以口头上约定的形式确定了下来。不过以莱因哈特的个性和品行看来，签署正式的字面上的条约，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之后，因为莱因哈特表示“要和杨威利单独谈谈与军政无关的事情”，奥贝斯坦便在行礼之后退出了会谈室。

　　“我听说即使现在，在旧同盟当中愿意为民主主义献身的，也有数百亿人之多。”
　　让近侍换上热的饮料之后，莱因哈特以一种略带揶揄的闲聊口吻对杨说道。注意到他采取了最不正式的第一人称的杨，似乎是放下什么重担一样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遗憾的，我并不是那数百亿分之一啊！”
　　如果一种制度，需要信仰它的人们前赴后继地献身以换得它的存续的话，这种制度本身就是一种罪恶了。而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却最热衷于宣传为之献身是一种高尚和值得尊敬的行为。到头来，也只会产生大量抱持虚幻的梦想而死的人，和大量窃取本该属于大多数人的利益的人而已。
　　作出这样的解说之后，杨端起了面前的白瓷杯。这一次，倒映出他的表情的液体呈现出熟悉的红褐色，散发出与咖啡豆完全无关的清香。
　　“啊……是锡兰呢……”
　　虽然用以命名这种红茶的地球时代的某小国早已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但是人类的习惯果然还是一种无可救药的东西。出产于费沙的顶级红茶仍然以一千多年前的著名红茶产地的名字命名，也可以看做是人类对于过去的一种延续。
　　看着杨惊讶的表情，莱因哈特以任何人都无法摹仿的高雅姿态微笑了起来。
　　“怎么样？专制主义的水也是可以喝的，不是么？”
　　“啊……”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红茶的香气之后，杨把自己扔向沙发的靠背。
　　“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呢。……不久之前。”
　　虽然是很轻的声音，但却并没有逃脱莱因哈特的听觉。
　　“是……缪拉？”
　　杨在默认之后闭上了双眼。
　　“虽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是无论是之前面对米达麦亚元帅时，还是现在，或者是……那时候……想说的时候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这样的经历，之前一次都没有过。”
　　莱因哈特显然不适宜被用来当作一个倾诉对象，不过对于杨而言，这样的话如果要在尤里安面前说的话，也许也会觉得更别扭也说不定。相反莱因哈特这样一个相对生疏的存在，倒令他有了全然放松的间隙。
　　“没有缪拉的话，我们应该是无法这样见面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巴米利恩的时候。真是那样的话，历史也许就是不同的样子了。”
　　莱因哈特的回答也并没有把话题牵扯向积极面的作用，反而让杨陷入更深的回想之中。巴米利恩会战时，如果不是缪拉出人意料地参战，他应该已经将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击沉了才是；而就在前几天的瑞达II上，如果没有缪拉，他大概就会丧生于恐怖主义者的枪口下了吧。说起来他与缪拉真正相识的日子，也只有二十天而已；不过今后，也许会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忆这二十天也说不定。如果他们真的生于宇宙的同一侧的话，也许会孕育出更深厚的友情，像杨和卡介伦，或者和亚典波罗那样；而如果他们只是单纯会在战场上相遇的敌人，那么相互的交集，大约也仅止于对对方用兵手腕的赞叹了吧。人和人的相遇，原本就是这样充满了巧合和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对于缪拉而言，是不是还是没有认识我会比较好一些呢？”
　　这个问题如果真的由缪拉本人来回答的话，一定会给出坚决否定的答案吧。虽然在要塞对要塞一战中遭遇惨败，在巴米利恩也被打得狼狈不堪，与“杨威利”相关的记忆，一半以上都充满了败北感；但是与杨威利生于同一个时代，也等于就是被赋予了更大的可能去见证历史洪流的转折。当然莱因哈特也拥有同样的价值，不过这两个人的卓越与不凡，在坐标系上完全是依照两个垂直的方向各自延伸的。
　　杨摇了摇头，把这种虚幻的，并且永远不可能再得出答案的假设甩离了自己的思维。

　　“那么，巴拉特星系真的成立自治政权的话，阁下是否会同意出任政府代表呢？”
　　“如果有人拿枪抵在我的脑袋上的话，大概还是会同意的吧。”
　　这是当天的会谈结束前，莱因哈特与杨交换的最后的对话。

　　宇宙历800年，新帝国历002年6月5日，形式上的会议之后，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和伊谢尔伦军代表杨威利共同签署了被后世称为“回廊条约”的协定，依照这一条约，伊谢尔伦军——也就是通称的“杨舰队”，需要在一个月之内撤出伊谢尔伦要塞，而帝国方面将包括旧同盟首都行星海尼森在内的巴拉特星系作为允许民主主义存在的自治领，归还给当年追随着亚雷•海尼森长征一万光年的人民的后代。

　　“真的是把一辈子的勤勉都用光了。”
　　出席完签署仪式后与尤利西斯进行通讯的杨，一边这样感叹着，一边却婉拒了尤里安让他休息的劝告。
　　“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和勤勉什么的无关。在我回来之前准备好红茶吧，要双份的白兰地，拜托了。”
　　这种时候监护人要撒撒娇的话，少年也会予以放纵的态度。在以几乎从未有过的顺从答应了“多加一份白兰地“的要求之后，少年问道：“那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预感会到今天晚上吧，当然，那是指顺利的情况……”

　　杨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晨，由此可见，事情也许算不上顺利。不过在看起来很满足地喝过少年端上的加了双份白兰地的红茶之后，杨向尤利西斯下达了准备返航的命令。
　　“可以回家了啊，尤里安。虽然之后就得立刻着手搬家的工作，并且从此要和伊谢尔伦告别了……不过，似乎也终于能有一点和平的间隙了，哪怕三五年也好……”
　　“难道不是应该说，希望这样的和平能一直持续下去么？”
　　“虽然是这么希望的，可是这简直就和期待一个政权或者一个王朝的永存一样完全不切实际嘛。”
　　“要是过几年帝国军又打过来了呢？”
　　“糊里糊涂地迎战就好了。反正会被允许存在的常备军，大概也只会有帝国军的百分之一而已。现在再怎么担忧，这个数字还是不会增加的。”
　　在抱怨似地说出“这根本不像是‘魔术师杨’该说出的话”之后，少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看起来，提督已经恢复精神了，这样就好了。”
　　“是么？其实也许是快要濒临崩溃的回光返照呐！我可是在十几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的注视下，和那个干冰之剑斗争了一晚上啊！恐怕连下辈子的勤勉也被透支掉了。不过今早回来的时候，罗严塔尔提督、米达麦亚提督他们，都用看怪兽的眼光目送我呢。”
　　“奥贝斯坦元帅！？……那个人看起来确实……不那么友好似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少年还想要追问几句，不过黑发的魔术师已经因为精力的过度透支而歪倒在了沙发上。
　　“让尤利西斯起航吧，回程就拜托你和先寇布中将了。在回到伊谢尔伦之前别叫我起床……”
　　胡乱地把少年给他盖上的薄毯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的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力挣脱了睡神的束缚，拉住了准备离开的少年。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皇帝还赠送了一件礼物，虽然不知该不该收下，不过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立场呢……现在应该快送到了，麻烦你带人去接收一下吧。”
　　“是什么东西呢？”
　　少年的疑问并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杨已经抱着薄毯蜷缩进了梦乡。不过，答案在他走进舰桥的入口准备传达启航的命令时显示在了正面的巨大屏幕上。一时间，舰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一艘战舰安静地悬浮在漆黑的虚空之中，而在它的背后，恒星亚尔提那的光辉，正缓缓地越过伊谢尔伦银色的球面，均匀地铺洒在它纯白色的舰身上……

　　—砂之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