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先帝求丞相而不得》虞靖斐

76、第76章 父子

　　重新整合大军也颇耗费了些时日，真到了兵发泊州那天，陈桓的策论早就写完了。
　　月余前，他把写毕的文章拿给父亲看，当时父亲没看多大会就给他丢了回去，竹简啪的一声落在陈桓脚边，他父亲眼皮也没抬：“你在尚书台什么也没学到吗？”
　　于是陈桓闭门苦读，大改特改，几乎是重写了一篇，结果父亲依旧不满意。来来回回改了有十多趟，陈雍从挑剔他的论述到挑剔他的用词，从嫌弃语句寡淡到嫌弃修辞浮华，直到发兵泊州的前天晚上，他的策论才算勉强改完了。
　　陈桓看着父亲把那几卷竹简收进书箧，暗自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父亲出征后该给他别的安排了，或者就让他随军，反正都比闷在家中写策论要强些。
　　然而陈雍摸出块令牌，又让陈桓去调淮州近三年的编户卷宗来看。等大军回师，他要看到陈桓写好的策论，而且写得不能比这篇还差。
　　是夜陈桓郁郁难眠，连带着次日送父亲出征时都有些蔫巴。他站在城门外的古道边，父亲着骑马威风赫赫地路过，垂眸瞥见耷拉着脑袋的陈桓，忽然问道：“子绪为何忧心？”
　　陈桓一个激灵，一时间也难想到什么好的理由：“孩儿在，在担忧那篇策论……”
　　说罢他自己也觉得这番答话烂得可以，又狗尾续貂了一句：“若写得不好，会坏了父亲凯旋的心情。”
　　原本大军出征的气氛是肃穆的，是壮阔的，陈桓的回话却尽是小心思，在他父亲跟前作小儿女情态，引得人发笑。陈雍先带头笑他了，于是跟在陈雍身后的将领们也都低低地笑了两声。
　　“倒是不作伪。”陈雍翻身下马，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好好写……留在家里，多陪陪你母亲。”
　　那后半句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微风拂过草叶一般从陈桓耳边掠过。
　　这是父子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叮咛。
　　他点头，也低声回：“孩儿明白。”
　　其实那时他没有真的明白。

　　父亲带兵离开后，章邑便几乎没有谁可以管着陈桓。一开始他还心有惴惴，除却早晚去见见阿娘，其余光阴都花在那篇策论文章上。然而随着文章日渐成型，他的心思也松散下来。
　　秋色渐深，山野中鸟兽贴膘，陈桓终于在家中坐不住了。
　　那日天朗气清，万物都好似被濯洗过一般明丽。清露化霜凝于草叶，又在陈桓经过时沾上他的衣袖袍裾，晕开一块略深的痕迹。他没有乘车没有骑马，只跟陈休知会了一声，就自行出了府。背着轻弓箭囊，陈桓轻车熟路地走过晨间慢慢热闹起来的街巷，寻到了秦泱家门外。
　　屋舍门扉，一切如旧。他叩门，却无人应答。
　　这样早的时辰，今日又没有朝会，秦泱竟不在家中。
　　陈桓叹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来得不巧。此时也不便再约旁人，他只好转身离开。
　　转天他再次造访，早间有雨，他便晚去了半个时辰。秦泱家也依旧是门扉紧闭，不过门前新添了两道颇清晰的车轮印。陈桓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终是循着那两道痕迹的方向走去。
　　不过辙痕也没延伸多远，到了大路上便被杂乱的足迹掩盖掉了，只能隐约看出车舆是行向西南。
　　西南方，越过一片低矮的民居，便是宣安门。

　　此刻秦泱正在宣安门下。
　　章邑城共有八门，宣安门在城西角落，修得最为低矮，但百姓商贾常走此门出入。秦泱驾牛车、作家仆打扮，每隔数日便以出城捕猎采买为由，去看一看小姜放。
　　而今日，他要带小姜放进城。
　　当下周帝虽可任意出宫为百姓施诊，但这“任意”却也不会毫无边界。若陛下执意要出城行医，陈雍得知后难免生疑。秦泱不想留下后患，于是决意将小姜放带到章邑城内，与陛下父子相见。
　　前几日他走遍章邑城，终于找到了一对夫妻。这夫妇二人育有一女，小女儿生在延章元年，与姜放同岁。
　　他们的小女儿此时正坐在秦泱膝头，要被秦泱带出宣安门。
　　守门的小卒已经记住秦泱的牛车了，这回见他怀中多了个孩子，便开口询问这是谁家的小儿。
　　“是我家的。”秦泱从容扯谎。
　　小卒没再多问，挥挥手放他过去，可堪堪走过宣安门，小姑娘忽然哭闹起来，在秦泱怀中拼命挣扎，嘴里还叫着爹娘。
　　秦泱赶紧停下牛车，正堵在宣安门前。
　　他背对着守城门的几个小卒，把孩子抱紧：“爹在呢，不哭不哭……”
　　小姑娘在他怀中拼命摇头，小手在他身上捶打，哭喊“你不是我爹”。
　　秦泱赶紧接上：“这孩子，怎么不认爹？”
　　他心中忐忑，生怕有人觉察到不对，但好在他堵在门前的牛车这时起了效用。
　　后方等待出城的人群骚动起来，牛车不算小，停在城门前，别家的车舆便不好行走了，于是几个守门的小卒上前，催他赶紧把车驾挪开。
　　秦泱满口说好，而后赶紧抱着哭泣的小姑娘坐上牛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秦泱耳边都是孩子的哭声，等见到路谦，他第一句话便是：“路医师，帮我哄哄孩子！”
　　路谦从他怀中接过小孩，抱着孩子在屋舍内转了两圈，等把孩子放下时，那哭声便奇妙地止住了。
　　小姑娘被放在小姜放身边，两个同岁的小儿互相看了两眼，便一起玩闹起来。看着这幅景象，路谦双手抱胸，颇有几分得意。
　　“秦郎官啊，若是日后你自己也做了父亲，该怎样是好呢？”
　　秦泱心道，我怎么可能会做父亲？
　　他没有理会路谦，催促道：“快把两个孩子的衣裳换了，陛下此刻应该已经出宫。”
　　路谦照做，但嘴里却不停：“你说你为何要找个小女娃，找个男娃娃来移花接木不是更为便利？这虽是个不到三岁的小女娃，但叫我上手脱人家衣裳……”
　　“外衫和幅巾换了即可。”秦泱皱眉，“三岁小儿哪是那样好找的？且又要与小殿下身量相近、家中贫苦，父母在城中无有亲故……几日间我能寻到一个，已是大幸。”
　　路谦给两个娃娃换好衣物，看了看不知所措、似乎又要哭出来的女娃娃，忙从袖中掏出两片甘草，塞进了两个孩子嘴里。
　　他把小姜放抱给秦泱，又转头看了看另一个孩子：“这个女娃娃，你作何打算？”
　　秦泱接过小姜放，小姜放认得他，不哭不闹地靠在他肩头：“她的父母今夜便会出城。这两年余下的岁俸我都带来了，等晚间那对夫妇带着小殿下至此，你帮我将钱粮交予他二人，令其南下。”
　　他走向门外，推开门后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告诉他们，若他们一家今生再回既州，我必杀之。”
　　路谦嘿嘿一笑，不以为意：“秦郎官，你哪里会杀人呀。”

　　秦泱走到牛车边，张挺已坐在车前。他对着秦泱一抬下巴：“走吧，我送小殿下到宣安门。”
　　回城一路顺遂，秦泱将小姜放交给那对夫妇后不久，周帝便到了坐堂问诊之处。
　　此地处章邑城西南，周遭尽是民居，人口繁杂街巷狭小，故而跟着周帝前来的宫人武卫也不算多。
　　除却大内官潘良，只有四名内侍跟随周帝身侧，而梁公府的八名武卫则站成一圈，将四下围观的黎庶隔开。
　　行医看诊时，周帝姜祁不断地环视四下，每每见到三两岁的稚儿便要多瞧上几眼，但那些带着小儿的父母始终都未曾上前。
　　难道士展还未曾将放儿带来？难道今日之事有变？
　　他神思不定，在秋雨初霁的清凉天气中，额角竟沁出汗珠。一旁求医的老翁见天子面色沉郁，以为自己疾不可为，吓得瘫坐在地。
　　姜祁这才回神，令潘良扶病患起来。
　　潘良了然，扶起老者后问周帝：“陛下可要暂歇片刻？”
　　姜祁摇头：“继续。”
　　抱着小姜放的夫妇其实已至看诊处，只是心中犹豫，在众人后躲着。秦泱在人群外围远远地看，却迟迟不见二人上前，于是自己也挤到前方，走到那对男女身后。
　　男人的后腰忽然被抵上一块硬物。
　　“我袖中有一把短匕。”秦泱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而后看了一旁抱着孩子的女人一眼。
　　女人面露惊恐，赶忙抱着孩子往前挤去。
　　“陛下！”她张惶地在那一圈武卫外跪下，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求……求陛下救命！”
　　姜祁眼中一亮：“夫人莫慌，还请上前。”
　　女人抬头看了看武卫腰间的环首刀，并不敢过去，只把怀中的孩子放了下来。
　　快三岁的孩子已经会走会跑了，小姜放还不知畏惧凶狠的武卫，自己便向着周帝的方向走了过去。
　　潘良机敏地将小姜放一把抱起，抱到了周帝跟前。姜祁也想伸手抱他，但最终只是把手掌按在了孩子额前。
　　如果放儿能叫一声“爹爹”就好了，可惜不能，或许此生都不能。
　　他双眼酸涩，却不敢落泪，他怕被旁人瞧见，也怕流泪后双眼模糊，让他看不清放儿的模样。
　　姜祁凝视姜放许久，直到潘良小声唤他“陛下”。
　　他回过神，拉住孩子的手腕。指腹下脉搏的跳动规律而有力，他的放儿被抚养得很好。
　　“他无碍的，平素肯不肯吃饭？朕给他，给他开些强健腑脏的药。”姜祁抽手，在袖中摘下了自己的扳指塞给潘良。潘良心领神会，配方剂的小黄门送上药包后，他悄悄将扳指塞入其内。
　　等到女人抱起小姜放，秦泱抓住男人缓缓后退，直到退出人群。他引着夫妻二人走到一条僻静巷道，巷道边停着他的牛车。
　　他将夫妇二人送到宣安门下，对二人道：“城门外有人相候，他会带你二人去见女儿。夫人怀抱中的孩子能平安送归，令媛便也会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