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第77章 谶语 ...

  •   将夫妇二人送出城门后,秦泱卷起袖口,他袖中并无利刃,藏着的只是一片竹简。

      竹简上墨迹犹存,没头没尾地写了八个字——任重道悠,利深祸速。

      是秦泱自己的字迹,但他也实在想不起来这残句本该在哪篇文章里了。他随手将竹简丢进昏暗的车舆中,驱车隐入暮色下川流不息的街道。

      天色已晚,秦泱顺着人潮行路。御驾应该正在回銮,他若是顺着来时的路走难免要碰上,故而只能绕远些,从金市回家。

      金市中的商贾也要在宵禁前打烊,街边一片熙攘,道旁酒肆中却有个身影端坐不动,秦泱远远的地就瞧见了,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子绪怎么会在此处?他不是该……在家写策论吗?

      秦泱此刻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哪怕陈子绪也不行,所以他本不打算停留。然而正欲驱车离去时,一麻衣商客推着货车停在了酒肆门外。

      商客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起眼,同金市上每一个打烊后悠然回家的贾人并无分别,只一点叫秦泱注意到了他——

      他的货车上装着蒲叶制成的笠盖,可今日只有早间落雨。

      秦泱暗觉有异,紧盯住酒肆内的商客,在那商客离陈桓约莫三步时,他终于开口喊了声:“子绪!”

      陈桓回头,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怀抱笠盖的商客。

      果然商客手底有刀光,在陈桓回头的一瞬,他刷地从笠盖中抽出一把小臂长的短剑,向陈桓袭去。

      那商客分明是个刺客。

      四下的行人商贾纷纷逃窜离开,秦泱慌忙跳下牛车,逆着奔逃的人群往酒肆跑去。

      好在陈桓的反应远快过他,也快过手持兵刃的刺客。

      他矮身躲过刃锋,同时顺手从案几下的箭囊中抽出一支弓矢,从案几上翻过。

      刺客一击不成,又转身向他扑上去,陈桓便以箭芒相迎。箭矢长过匕首,刺客被逼得中途收力,跌在案几上。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陈桓已经一脚踩在他背心,手中的箭矢也抵住了他的颈侧。

      “说,你是何人!”

      秦泱边喊“且慢”边要上前,然而已经晚了。刺客喉头一动,不知咽下什么,口中涌出了鲜血。

      陈桓抬脚收箭,但刺客已经气息奄奄,七窍都开始渗血,片刻后便气绝而亡。

      二人对视一眼,陈桓皱眉道:“死士?”

      秦泱神色复杂:“死士。”

      金市中的无关人等已鸟作兽散,梁公府的人陆续赶到。一身家仆打扮的秦泱,此时便也无法离开了。

      陈桓表明身份,带着秦泱在酒肆中找了处干净地方坐等,但他的表情也不算轻松。

      不过片刻,廷尉监已经带卫队抵达,同时到的还有西曹掾周严。

      卫队训练有素地搬走了尸首,并带走了酒肆角落瑟瑟发抖的店家。而周严在酒肆中逡巡了一阵,便向着陈桓和秦泱走来。

      “大公子,秦郎官。”

      如今秦泱多说无益,只给他回了一礼,陈桓则没有回礼,直接将刺客用的短剑放在周严跟前。

      “梁公信你,此物我便交予你。”

      周严收下短剑,却并不打算就此离开,慢悠悠地开口:“公子今日何时离家?何时到的金市?”

      陈桓答:“早间离家,晌午至此。”

      “之后未曾去过别处?”

      “未曾。”

      “那秦郎官呢?”周严目光一转,上下打量一番家仆装扮的秦泱,“一直与公子同行?”

      秦泱早知自己逃不脱这遭,然而斟酌至此他也没想好该找个怎样的借口。而今他若答“不是”必将被追问行踪,若答了“是”……

      不过迟疑了一瞬,陈桓便开口替他回了话:“士展自晌午便与我呆在一处。”

      秦泱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作若无其事状。

      周严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怀疑自家主公的儿子。

      待到酒肆已被廷尉的人处理干净,陈桓跟着秦泱上了牛车。

      这下秦泱谁也不怕碰见了,只是一路上他与陈桓都沉默着。

      牛车被他赶回了家,陈桓下车时终于问:“士展不送我回去?”

      秦泱笑了笑:“我想,子绪应该还有话要单独问我。”

      陈桓不置可否,随他进了屋舍,很是自然地在秦泱素日读书的案几后坐下了。

      秦泱没坐,站在堂中仿佛候审。陈桓心里是有点困惑也有点生气的,故而也没叫他坐下。

      “士展作此装扮,所为何事?”

      赶车时秦泱已想好了答复,不假思索便回道:“为出城时掩人耳目。”

      他认得颇快、颇坦然,看着不像说谎。

      跳动的烛火映照陈桓侧脸,他的神情分毫未变,沉静如石壁上的古画:“你为何出城?”

      秦泱垂眸:“因为张公直暂居城外。”

      他确实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张挺的事是他的秘密,更是子绪的秘密。他为张挺出城合情合理,子绪为他遮掩便也理所应当。

      铜灯中的烛火闪烁,一粒灯油溅了出来,恰巧打到了陈桓的手背上。他急忙缩手,皱着眉用拇指在手背搓了搓。

      “公直先生?他怎么回来了?”陈桓嘟囔,声音愈发低下去,“先前你我不是让他……”

      让他逃。

      可张挺自己又回来了,他该为了什么回来呢?

      秦泱缓步走到陈桓身边,握住他的手:“弩下逃箭,灯下无光。”

      他像是在告知陈桓,也像是在点拨自己。

      陈桓没有留宿,他从已加强戒备的大道回了梁公府。中门内的议事阁中灯火通明,想必诸曹长官乃至尚书台的许多人都在里面。

      或许是因为今日遇刺,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忽然不安起来。

      次日晨起,陈桓从昨天穿的衣裳里抖出一片书简,简上写着“任重道悠,利深祸速”。这是他在秦泱的牛车上无意发现的,当时车舆内一片昏黑,他只能看出简上有字,却看不出究竟写了什么。那时他心中颇有疑虑,便在下车时将竹简顺手塞进了衣袖,之后也忘记还给士展。

      他觉得这八个字像是谶语,而且不是什么好话,便想把竹简烧了。但转念想到这是士展的东西,看字迹也是士展所书,所以最终还是没有烧。

      整理了一番仪表,陈桓去见了阿娘,他诚心诚意地认错,说自己不该私自离家,以致置身险境。阿娘没有斥责他,只让他日后出门前务必告知。

      “你也大了。”许夫人说,“在你这个年纪,我已只身随你父亲四处征战。”

      陈桓奇道:“外祖不管吗?”

      许夫人的语调毫无波澜:“那时他已亡故。”

      陈桓自觉多嘴,赶紧噤声告退。他走后许氏枯坐半晌,少顷深深叹气,锁紧眉头叫来素日贴身侍奉的婢女。

      她在丝帛上写了几行字,盖上私章交给婢女:“令城中的旧部都盯紧些,皋都的失误不许再有。”

      之后几日陈桓都没再出门,不是在念书就是琢磨着润色策论。但他心中不安宁,对那文章就也仅仅止步于琢磨,真把竹简摊在眼前,他便脑中空空,自己也不知该怎样下笔去改了。

      陈桓想,我都没有去过淮州,凭着几卷编户的记录又能论出个什么呢?

      周严突然造访的时候,他正苦心孤诣地做无用功,子史经集从案几上铺到地上,手中一卷竹简被他翻得哗啦哗啦响——仿佛这样就能把其中的好词佳句、哲思奥义给抖出来,然后塞进他自己的策论文章里。

      虽则周严是大司马西曹掾,但这样进到内府来找陈桓却是头一次。看见周严进门见礼,陈桓翻竹简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他反应片刻才赶忙卷起竹简,起身给周掾回了个礼。

      周严是陈雍亲信之人,但陈桓与他无甚交情,只把该尽的礼数尽了,同处一室时连神色都是疏离冷淡的。

      他从鲜活到刻板的举止言行都落在周严眼里,好在周严心中也有分寸,且并不在意这些,直接同他说了正事。

      “西曹查验了那日金市死士的短剑,从材质上看应当出自武库。”

      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武库的,那是整个章邑的兵刃甲胄之所在,库中的每一把兵刃、每一副甲胄都会被记录在册,取用时要文书齐全、数量核对明晰,还必须按时归还。章邑的武库,绝不会轻易让一把短剑流落在外。

      陈桓顿时明白兹事体大,正色问:“短剑既然在册,可能查清死士的来路?”

      周严摇头,面色凝重:“武库前日已清点完毕,在册的兵甲数目无误。”

      陈桓困惑:“那这短剑?”

      “昨日西曹将库中刀剑甲胄一一过秤,发现其中甲三十七副、刀剑一百五十二柄重量不足。”周严道,“这不足的重量,便是那把短剑的由来。”

      何人能染指锻铸兵甲的铁?何人能在章邑阴养死士?

      “后方不宁,泊州的大军便不能安。”陈桓想起父亲首次伐预州时也曾遇刺,这季孙之忧不除,萧墙之外的祸患便也难以平息。

      “是,主公决战在即,请公子务必珍重。”周严深深一礼,“切莫再独自出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