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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蜃里花11(三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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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去,便经年。
      千里浮游路,叶问是落荒而逃的。三浦留下的锦盒未抛进海,千里迢迢带回香港来,又只是放进阁楼的角落里。很快的,便落下一层又一层浮灰。

      人活一世,难得糊涂。
      叶问只求自己糊涂了去,但愿别想,只求一忘。
      春夏秋冬带不走的木芙蓉花影,还有那人挂着金色栀子花的衣裳,三两转,从旖旎中来,又模糊进繁华绚烂中去。还有梦也似的,荒唐事。
      画中才有那般风情,可纵是千般妙笔,又描不尽。于是沉下来,埋入骨。
      再不见。

      于是,
      父慈子孝,白头妻。
      桃李天下,胜蓝徒。
      叶问一步一步走尘世过来,时间便随之溃退。慢慢的,那人便不见了,就是想也想不起。于是这三千烦恼磨人事,终于归尘归土,再不相干。

      一晃眼,便青春年华都落尽。
      1968,香港
      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随随便便说了这意思,竟然叫众人纷纷叫好。于是运作起来,进展的神速。叶问一辈子想的事,就着样成了真。
      武术运动会成立时,四方门徒都来贺,热热闹闹鞭炮舞狮完了,又是轮番家宴。
      一时盛况空前。
      此时咏春拳术,在这世上,总是响当当的名号。给谁说了,也知是大门大派,门徒无数。于是便是破天荒的门面,各方来贺,一桌子的电报送过来,偏偏给他瞧见那一封。
      日本空手道协会。
      铅字打印,总有些冰冷疏远的奇异感觉,可这名字却没来由熟悉的很。徒弟帮着拆信时,顺手递了来,不由得叶问不去看。
      例行公事的电文,无非是道贺罢了,末尾是李钊龙飞凤舞的签名。
      叶问捏着着纸张,没来由笑了。他想,那个人可真是古板的狠,便是当年真是各自心里定了再不见,这些年过去,就算有过多少风流浪荡事,怎抵的过时光飞逝。就算有多少造了孽的情怨纠葛,到了这般年岁,也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时日,便想起那些美轮美奂妖孽入骨,也不过是旧事一笑罢了。于是只想拳,他想,那拳法,精诚刚烈的味道,不知道这些年进境又该如何。
      打定主意写封叙旧的信,提了笔又惘然。撕撕改改多少回,终于投出门去。
      信里说,同三浦先生一别许多年,咏春拳术发扬光大,深感幸欣。但不知空手一道,颠峰如何?
      这一投,便杳无音信了去。

      叶问想来想去,月余后,便又忘了。
      然后,过了年,又是春天时,电话越洋而来。
      那日是拳馆休息的时候,阿准匆匆忙忙跑来叫了叶问,只说是故人的来电。接了来,是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对方到爽利,干干脆脆自报家门。语气古怪的腔调,让叶问总想起那个人奇奇怪怪的中文。未及笑,便一路寒暄下来。
      来电的是李钊,他说收了叶问的信,来往繁复,到不如电话来得爽利。这些年在日本,到把中文消磨的不利落了,在外国不觉的,同叶问一说话,才知道世逝时移的力道。
      罗罗嗦嗦的话,明明是些微小事,也急着说给叶问听听似的,一句赶上一句,娓娓道来。却绝口不提正事。
      叶问明知是李钊收了信件,不提的,自然是三浦。他想那人这么多年,到还是老脾气,水浸不软油泼不进的路数。当年多少叙话也还未问,却给惊天价一句堵在了原处。
      “三浦先生,早过世了。”
      李钊一句话炸下来,叫人一阵眩晕。
      叶问强自看看窗外的天色,那是青的好似水洗过的青天白日。天光分明大好,人却惨淡了去。他捏紧了手中的话机,一时竟痴了,只懂得反反复复问。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李钊的声音通过话筒,紧紧贴在耳边,真的不能再真切的声音。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叶问离了日本回到香港。四个月后,冲绳。三浦先生在美军战舰上,受枪击坠海。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钊不过短短几句话,便决断了生死纠葛,悬在叶问耳边,久久不散。好半晌魂飞天外,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一连串追问。
      “坠海怎么确定便死了?”
      “枪弹打穿了脖子。”
      “谁见着的?”
      “我亲眼所见……”李钊的声调本就因着生疏古怪的紧,这一顿,便更晦涩难懂了些。偏生那一个字一个字,叶问总是听得清楚明白。
      “我亲眼所见,那血,还热着,就溅在我的脸上。”
      李钊一个字一个字,咬的死紧的声音传过来,然后耗尽了气力似的,挂断了电话。
      忙音,接着又是忙音。
      永不停歇的忙音,串成心跳。
      叶问茫茫然放下手中的话机,赶巧电话铃声又接着响起来。抓起来听着,是拳馆的理事人,一连串的事情正要交代给叶问清楚,还未及说,又给打断了。
      “我很忙。”叶问这样说,糊里糊涂吩咐去。“我很忙,别找我。”

      直愣愣走回房里,正见着了阿准夫妇拉着孙儿走过来,已大了的孩子看见了叶问,一个劲的爷爷爷爷喊起来,脆生生的腔调。
      叶问不由得的笑一笑,忽然想起来,他很忙,有件东西,忙来忙去便忙的忘记了。
      于是叶问说:“阿准,来帮我找件要紧东西。”
      父子两个一起动手,房间翻过了,柜子橱子一个一个翻到来。叶问总记得那件东西,在当下,便比命还当了紧。从起居室翻到阁楼里,各路朋友徒弟送的大小物什,早该扔了的孙子玩过的瘸腿木马,永成留下来的针头线脑,一箱箱一件件,搬开来翻过去。
      那灰尘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锦盒子,孤零零跌在个放杂物的竹筐里,边边角角都磨坏了,裂开口子绽着线头。
      叶问珍宝似的捧出来,又自怯了。
      阿准是识的情势的,便去找来块粗麻抹布,准备掸掸灰尘。谁知一伸手,就给父亲拦下了。他见着他的父亲,从口袋里翻出块帕子来,把个破旧盒子仔仔细细抹的干干净净。又摆到窗边阳光绚烂处,珍而重之的看一看,轻轻一掀,便开了。
      瞧瞧盒子里黑糊糊一团的物件,叶问便呆了,手指探进去,小心翼翼触一触。还未沾的上手,那东西便自己化了灰。等阿准凑过来看时,不过是空空荡荡个盒子里,摊着一撮尘土。然后窗外的暖风吹过来,迷了眼,就连灰也没了。
      灰飞湮灭。
      阿准是想不到这一遭的,可一见老父的眼睛,却无端冒出这一句。
      盒子里的东西,或许除了赠送的那人,只有叶问见过它的模样。那是朵枯萎腐朽已成了灰的末路秋花,晚秋时候百花都谢尽了,独留几端枝头的血艳芙蓉。落在那人手里,白衣黑发,记忆里的五官模样都淡了,但那花也自红的耀眼。
      那三千华发,那妖孽污糟事。
      那陈年旧事里,绘上墨竹的酒碟,金线绣成栀子花瓣,一总作就入夜里漫出来缠透了肌理血脉的入骨缠绵。
      便是都当了镜里风尘水中月。
      那人,梦也似的,只做了蜃里楼台,蜃里花。
      干花放的年头久了,碰一碰就会灰飞烟灭也罢了,可现在,叶问想他给人杀了,用枪打穿了脖子,落船坠海。
      热血溅在李钊脸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样的拳,竟死在枪口之下,这等惨事,只是略想一想,便一口气提不起,只余双眼尽赤。
      “当年怎么不杀了他。”
      叶问握紧了双拳,一字一句这么说。温润儒雅了一辈子的人,到老来,却动了嗜血杀人的心。
      “便要杀了他,也好过叫他死在枪弹下。”

      叶准一辈子只见过一次,他的父亲叫杀意红了眼的,恶鬼修罗般的眼神。他听见父亲说,当年怎么不杀了他,一遍又一遍的说。
      明明是满含杀气的句子,又悲切极了,说得叶准没来由苦了一颗心。
      前缘太深,那是叶准不知道的。

      “死在叶君手上就好了,那样,你不记得我,我也不用记得你。”
      当年曾有人,醉的深了,如此对叶问说。玩笑似的,谁也不曾当了真。
      谁知到春秋大梦都作过,待到骨头都成了灰,叶问才允了这一诺。
      “当年怎么不杀了他,便要杀了他,也好过叫他死在枪弹下。”

      当年杀了他就好了,那样,三浦不记得叶问,叶问也不必记得三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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